為學之頭腦
2024-10-11 15:22:47
作者: 岡田武彥
自宋以來,《大學》中提出的所謂「格物」或「格物致知」被作為為學之要旨而受到重視,陽明當然也不例外,但他與宋儒有所不同。
如前所述,陽明是因為在學生中發現只在枝葉上做工夫,而忘記由根本的培養以暢達生意,從而導致了支離決裂的傾向後,為了救正朱子學的這種流弊,才提出心學的。所以他批評朱子格物說是「缺少頭腦」。
本來,作為格物的工夫,朱子列舉了「察之於念慮之微」、「求之於文字之中」、「察之於事為之著」、「驗之於講論之際」四條。陽明認為,朱子把四條並列,不設輕重,這是缺少頭腦。陽明則以其中第一條為學之頭腦,並把它貫穿於其他三條之中(參見《傳習錄》下)。本來,陽明的「渾一」的思考方法,似乎也可以說是以學之頭腦為重的。程明道也是具有「渾一」的思考方法的儒者,因而即使論述人性,他在思考過程中,也是把超感覺的形而上的本性與現實的人性相融合的,這就是其主張所謂「漸說性時亦非性」(《二程全書》卷5)的緣由。所以,明道從「氣即性」這一立場出發,承認了告子「生之謂性」之說(同上書卷1)。然而,雖說是承認,那也是從本源上承認的。因為在明道看來,告子的認識其實並未達到這一點,故而他最後還是否定了告子之說(同上書卷2)。
陽明對於告子生性說的看法接近於明道。他之所以承認告子之說,也是從渾一的思考方法出發而只承認告子以生為性的立場。他認為,告子只是不曉得頭腦,如果曉得頭腦,告子之論亦未嘗不可。這就是陽明的基本立場(參見《傳習錄》下)。
因此,陽明以學之頭腦為重。他認為,學有頭腦,就如同舟中有舵,儘管有間斷,但一旦提撕之,也就覺醒了,即使橫說豎說也無不通之處。否則,就成了孟子所謂的「義襲」,或者陷於「行而不明,習而不清」之弊(同上)。
陸子沒有明言學之頭腦的重要性,但其學也可以說是有頭腦的。他對門人說過:「某平日與兄說話,從天而下,自肝肺中流出。是自家有底物事,何常硬把捉。」(《陸象山全集》卷35,《語錄》)指出了心本體的重要性。他還主張以「先立乎其大者」為學之要,這隻要從其「須是血脈骨髓理會實得處始得」(同上)這一觀點中,也能推知大概。只不過陸學的「頭腦」與王學的「頭腦」相比,未免顯得粗淺些罷了!
「致良知」雖是王學的大頭腦,但王學還認為「立志」、「立誠」(誠意、誠身)也是頭腦。陽明說過:「大抵吾人為學,緊要大頭腦只是立志。」(《傳習錄》中,《答周道通》)
他所說的立志,如同程子所說的那樣,就是立成聖之志。然而,在成聖當中,有必要不斷地做存理去欲之功,所以說必須立志而存養,擴充念念為善之心,從而到達廣大高明、美大聖神之域(參見《傳習錄》下、上、中;《示弟立志說》)。總之,立志是養心之功。但陽明並不滿足於專以內心工夫為旨。所以他認為,真正的立志,是正之於先覺,考之於古訓。就是說,是不能不有學問的。因此,以立志為學之頭腦的陽明訓導說:
學本於立志,志立而學問之功已過半矣。此守仁爾來所新得者,願毋輕擲。(《王文成公全書》卷26,《與克彰太叔》)
陽明所說的立志,正如其在《示弟立志說》(同上書卷7)中所說的那樣,是培養灌溉根本而使之發幼芽、生枝葉、結果實的本原工夫(同上)。此志不立,則如同樹木無根,而無生意之發端。所以他說:「賢者不以此為迂。」(《王文成公全書》卷27,《寄張世文》)蓋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孟子·離婁下》)據陽明說,所謂「本」,即是立志(參見《王文成公全書》卷4,《寄聞人邦英邦正三》)。《論語》所謂「三十而立」,也是立志;所謂「七十而不踰矩」,也是指志不踰矩。君子之學,以隨時隨地立志為事,所以陽明並不以立志為安行之事(參見《示弟立志說》)。
陽明又以立志為存理去欲的拔本工夫,且將其譬作烈火燎毛,太陽當空,便魍魎潛消(同上)。因此,其以立志為「無中生有」之工夫也是理所當然的(參見《傳習錄》上)。即使在立志方面,陽明也如同所謂「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那樣,是以工夫之痛切為要的。而且他還提出告誡:正如孟子所說的「有事」、「勿助長」那樣,若經常不斷地執著於逐光景之效驗,那就會產生助長外馳之弊。總之,陽明的立志說,與後述的立誠說一樣,是拔本塞源、全體渾一的教法。
如前所述,陽明晚年以致良知為學之大頭腦。陽明認為,良知是有無渾一的絕對無的實在,是無窮之生命的源泉,而立志則被認為是良知之用(參見《傳習錄》中,《答周道通》)。然而,正因為良知是先天的東西,所以立志才被認為是必要的。因此陽明認為:「蓋無一息而非立志責志之時,無一事而非立志責志之地。」(《王文成公全書》卷7,《示弟立志說》)
正德八年,四十三歲的陽明在《與黃宗賢》(《王文成公全書》卷4)書函中,以立誠為「心髓入微」之工夫,認為立誠是殺人之際用力於咽喉之物;誠則自然篤實光明,即使有私慾萌動,也如烘爐點雪、一舉而化。這時的陽明,講立誠是為了說明誠意、誠身的重要,並以此為教學之頭腦(參見《傳習錄》上)。
據他說,存理去欲、省察克治之功也是根據立誠而提出的。他以天地之道及聖學為誠(參見《王文成公全書》卷27,《南岡說》;同書卷8,《書王天宇卷》),認為誠身之學「真有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同上書卷5,《與席元山》),指出:萬理皆由誠意所發,故而誠意較之本根更能生出枝葉(參見《傳習錄》上);《大學》的格致實是培養灌溉本根的工夫,而誠意則是格致之主意。因此,如果舍誠意而專以格物為事,那就如同培養灌溉而不植根一樣,徒耗精力而一事無成(參見《王文成公全書》卷8,《書王天宇卷》)。如此看來,陽明以誠意為《大學》之要並非沒有道理。
陽明認為,誠意為《大學》之本,所以他反對以格致為先、誠意為後的朱子《大學》說,而改立《大學古本》。他在《大學古本序》(同上書卷7)中解釋「《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時認為:「誠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誠意之極,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則,致知而已矣。正心,復其體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己,謂之明德;以言乎人,謂之親民;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陽明把《大學》之要歸於誠意,是因為考慮到誠意是《大學》三綱領八條目的頭腦。然而,即使說誠意是學之頭腦,也未必不要格致等工夫,陽明只不過是以兩者相即並以誠意為其頭腦罷了。所以陽明說:「不務於誠意而徒以格物者,謂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誠意者,謂之虛;不本於致知而徒以格物誠意者,謂之妄。支與虛與妄,其於至善也遠矣。」(《大學古本序》)
總之,以誠意為學之頭腦、《大學》之要的陽明,視誠意為聖門第一義,而近世儒者則以誠意為第二義,故而陽明理所當然地要對近世儒者提出非難(參見《傳習錄》中,《答顧東橋書》)。但是,就如同把「致良知」作為學之宗旨那樣,陽明後來又把《大學》之要歸於「致知」,認為「乃若致知存乎心悟,則致知焉盡矣」(8)(《大學古本序》)。
直到以「致良知」為學之宗旨後,陽明才把良知的發見真切篤實處作為誠,認為「誠」實乃良知用力處。然而,因良知並非冷徹之感知,而是與好惡之情一體的溫血之知覺,故而陽明又稱良知之體為真誠惻怛(參見《傳習錄》中,《答聶文蔚》)。而正因為良知是先天的東西,所以立誠之工夫也就自然成為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