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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4 04:51:24 作者: (日)岡田武彥

  【原文】

  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為富強功利五霸之事業而止。聖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趣愈下。其間雖嘗瞽惑於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於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於今,功利之毒淪浹於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

  【解析】

  偶爾有人發現這種學說空疏虛妄、支離破碎,犯了拘泥於字句的錯誤,他們鼓起勇氣通過實際行動去驗證,最終其行為只是等同於追求富國強兵及功名利達的五霸。如此一來,世人離聖人之學越來越遠,聖人之學益發不明,追求功利的風習愈演愈烈。其間有人被佛教及老、莊學說吸引,然而最終沒能戰勝功利之心。然後有的儒學家想在眾多儒學家的學說中取捨,以求中庸之道,最終卻沒能打破功利的看法。因此,時至今日,功利毒害浸入人的心髓長達千年之久,其習慣已變成本性。

  【詞語註解】

  ○空疏謬妄:虛而不實,錯誤、荒唐。

  ○支離牽滯:缺乏連貫,拘泥於字句。

  ○卓然自奮:奮發而起,此處應該是指漢高祖、唐太宗。

  ○富強功利:富國強兵、功名利達。

  ○瞽惑:被迷惑。

  

  ○折衷於群儒:從群儒的學說中取捨選擇,以求正確的中庸之道。主要指提倡新儒學的宋代儒學家。

  ○淪浹:深入、通徹。

  ○習以成性:出自《書經·太甲》。

  【補充說明】

  在這一段文字中,王陽明敘述的是,有人意識到訓詁、記誦、辭章之學的虛妄,想要實踐聖人之學,並有志於將其顯現在事業上,最終卻不能脫離霸者的範疇。於是聖人之學日益不明,功利之習愈演愈烈。其間宋儒提倡性理之學,排斥佛、老的清虛無欲說,議論其危害,然而他們也沒能挽救沉溺於世俗功利的人們。王陽明慨嘆,時至今日,功利之弊給人心帶來的毒害可謂大矣。

  在漢代以後的歷代帝王中,日本人最為尊敬的便是唐太宗,因為唐太宗在位時出現了著名的「貞觀之治」。《貞觀政要》記錄了這一時期的治政,內容是唐太宗與群臣的問答。這本書很早就傳到了日本,江戶時代時各藩爭相學習,當時的儒學家也用它來給藩主講課。

  前文已述,宋代儒學家程、朱及其學派中人,一般都嚴格區別王與霸、義與利。司馬光及葉水心、陳同甫等人稱讚唐太宗及漢高祖的治世之功,將其比作三代之治,不區分王與霸、義與利,反而提倡義利一致、王霸雙行。而朱子對此進行了詳細批判。他認為唐太宗見功利而不知義理,即認為其行為雖然有好的地方,但是在根本上有不對之處,其治政自然與三代之治不同。唐太宗所講的仁義,只是求之於形跡之外,並非心性之內。這首先就是「為利之心」。因此朱子說,讚美其功績的人,是只論功而忘記論德。最後,他斷言:「唐太宗一切假仁借意以行其私。」《貞觀政要集論》的作者戈直,條理清晰地說明了貞觀之治是霸術的理由。

  日本崎門派的儒學家論述王霸之真偽,主張劃分區別。我的恩師楠本正繼先生的祖父楠本端山,是平戶藩的儒學家、德川幕府末期主張維新的朱子學者,他批判了在藩立學校講述《貞觀政要》的前輩。

  對於這些以心性之學為宗旨的儒學家來說,唐太宗也是施行霸術、追求功利的帝王。

  佛、老主張清虛無欲,王陽明認為這對於克服人的功利之念沒什麼效果。宋代儒學家強烈抨擊佛、老,認為其學說虛妄不實用。王陽明也批判佛、老,其言辭不如宋儒激烈。他說,如果遵從吾之良知,佛、老的目標也可以達成,多少表明了以儒教為中心的三教一致思想。有的儒學家說,佛、老的清虛無欲有助於心性存養。從這一點來說,也沒必要一概排斥。王陽明也不是不承認這一點,但是他認為,佛、老最終對於克服功利之念沒有效果。

  宋儒的心性之學,將一切道之本源求諸心性,提倡心性存養的必要性,應該有助於克服功利之念。但是王陽明認為,宋儒的心性之學還不夠徹底。正如「游騎不歸」那樣,宋儒求道於心外的世界,徘徊而忘記回家。如此一來,王陽明自然會覺得,宋儒的學說對於克服盤踞內心的功利之念沒能充分發揮其力量。於是,正如王陽明在本論最後所講的那樣,面對功利之念,只能拔出自家寶刀,即良知。

  【原文】

  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穀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於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台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其稱名僭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

  【解析】

  因此,世人互相誇耀知識、攀比權勢、爭利競技、爭奪名聲。一旦進入仕途,掌管財政的人想要兼管軍事司法的權力,掌管禮樂的人想要得到人事權,郡縣的官員想要升遷為更高級別的地方行政官,負責勸諫天子的官員期望宰相要職。當然,想要兼任其他官職,必須具備完成相應職位的能力。如果不精通某方面的理論,就不能獲得這方面的名聲。背誦經書,適合提高其自尊心;知識淵博,適合幹壞事;見聞多廣,適合與人爭辯;擅長文章,適合偽裝。於是,就連皋陶、夔、后稷、契都無法兼任的官職,如今的初學者卻想要精通所有理論,窮其技術。只是,他們表面上都說自己是想為天下人做事,其實其本心在於如果不這樣做,就不能謀取私利而滿足欲望。

  【詞語註解】

  ○理錢穀者:負責會計出納的官員。

  ○銓軸:猶衡軸,比喻中樞要職。

  ○藩臬:指藩司與臬司,明清兩代的布政使和按察使的並稱。

  ○台諫:諫官,御史台和諫議大夫。

  ○宰執:宰相。

  ○稱名僭號:表面的稱呼。

  ○成天下之務:出自《易·繫辭上傳》,成就天下事業之意。

  【補充說明】

  王陽明在這一段文字中指出,世間有致力於學問的人也只是因為他們想要出人頭地。他尖銳地批評了這一現實,同時列舉了很有說服力的具體內容。這裡列舉出來的官員的想法、生活姿態以及對學問的態度,令人不禁佩服王陽明洞察時世的眼力。仔細思考一下王陽明指出的內容,令人遺憾的是,這不僅是他那個時代的狀況,也非常適合描述現代社會,這讓人不由得痛感各界人士深受功利主義風潮的污染,這已成為習性。

  為謀求自身的利益或者自己所屬集團組織的利益而使出渾身解數,這種不正之風給世間帶來的毒害難以估量。王陽明警告說,表面上說「自己是為天下、為百姓做事」,實際上卻是想「滿足一己私慾」。我認為應該向王陽明致敬。身處官界、實業界、教育界的人讀到這一段文字,又有幾個人不背流冷汗?現在正是大家端正自己心態的時候。

  【原文】

  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枘鑿,則其以良知為未足,而謂聖人之學為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聖人之學乎?尚何以論聖人之學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為學者,不亦勞苦而繁難乎?不亦拘滯而險艱乎?嗚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起者,吾誰與望乎?

  【解析】

  唉!以這樣常年的惡習和這樣的心志,去學習這樣的學問,難怪聽了聖人的教誨,會認為是無用的、不合時世的。這樣一來,勢必認為良知不夠充分,聖人之學無用。唉!生於這樣的時代,如何才能求聖人之學?如何才能論聖人之學?生於這樣的時代,有志於學問的人,要面臨多少苦難呢?要受多少拘束,經歷多少風險呢?唉!實在可悲!

  所幸人心中的天理永遠不會泯滅,良知的光輝萬古不變,因此,世人聽了我的「拔本塞源」論後便會感動悲傷,如決堤奔流的長江、黃河之水那樣,以勢不可擋之勢憤然而起。除了那些不依靠他人、能夠獨自奮起的豪傑志士之外,我又能期待誰呢?

  【詞語註解】

  ○贅疣:疣,瘤子,借指多餘無用之物。《莊子·太宗師》:「彼以生為附贅懸疣。」《莊子·駢拇篇》:「附贅懸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

  ○枘鑿:枘即栓,鑿即洞。將四方形的栓套入圓形的洞中,比喻不一致、不合適。《楚辭·九辯》:「圓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齟齬而難入。」

  ○萬古一日:恆久不變。

  ○惻然:悲傷的樣子。

  ○戚然:憂慮悲傷的樣子。

  ○沛然:水流充沛的樣子。

  ○決江河:江指長江,河指黃河。「決江河」,是指長江黃河的水決堤而出。

  ○夫豪傑之士……:《孟子·盡心章句上》:「待文王而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

  【補充說明】

  這一段可以說是「拔本塞源」論的總論。對於聖人之學的衰落、人心功利的積習,王陽明在這段短文中三次使用「嗚呼」一詞,由此可見他感嘆至深。他將萬世的積弊,歸結為盤踞人心的功利之念,只能佩服他的洞察力了。古今中外的思想家當中,有幾人能如此直截了當地用「功利」二字概括諸惡的根源?實在令人驚嘆。我們必須深思「功利」二字,察知它的危害之大、之深。

  同時,王陽明又滔滔不絕地論述了掃除功利積習、復興聖學的困難。其中,他從歷史的角度敘述了古今有識之士及思想家為了糾正功利之積習、復興聖學所提出的各種學說,又敘述了這些都未能奏效的實情。結果,聖人之學被當作無用的學問、不適合時世的學問,因而自然被忽視掉了。他又論及世間有識之士應該如何應對以及尋求方法途徑何等困難。王陽明這才高呼能夠從根源上洗滌積弊的理念。這一理念便是心之天理,即良知。王陽明說:「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這才是王陽明所要高呼的內容。至此,《拔本塞源論》一文得以首尾呼應。然而,匡正世俗及學術的功利積弊,無疑是極為困難的。因此王陽明在結語處寫道,我只能期待相信自己力量、振奮激昂的豪傑之士了。

  如前所述,王陽明的《拔本塞源論》是明文中的明文,而且是他即席寫下的書信中的文章,如實反映了他的心境,這對引起讀者的共鳴起了很大作用。下面介紹一些先學對該文的評論,僅供參考。

  【劉宗周】

  快讀一過,迫見先生一腔真血脈,洞徹萬古。愚嘗謂孟子好辯而後,僅見此篇。

  【施邦曜】

  此書前悉論知行合一,廣辟、博說、旁引、曲喻,不啻開雲見日。後「拔本塞源」論,闡明古今學術升降之因。真是從五藏八寶,悉傾示以人。讀之,即昏愚亦恍然有覺。此是先生萬物一體之心,不憚詳言以啟後學也。當詳玩毋忽!

  【孫奇逢】

  「拔本塞源」之論,以宇宙為一家,天地為一身,真令人惻然悲鳴,戚然痛,憤然起,是集中一篇大文字,亦是世間一篇有數文字。

  【王應昌】

  先生此篇文字,明白痛快,能入人心髓。至於切中時弊,在賈長沙之上。

  【三輪執齋】

  此至論中之至論,明文中之明文。秦漢以來,數千年間,唯此一文。

  【佐藤一齋】

  陳龍正曰:「拔本塞源」論乃先生直接道統處,智略技能,至先生極哉,然一毫不恃,盡擘破之,唯以求復心體為貴;解悟靈通,至先生極哉,然一毫不恃,盡皆擘破,唯以師行五倫為貴。其心則唯欲安天下之民,唯共成天下之治。道學一點真血脈,先生得矣。恐後世頓悟而疑其儒為禪,以事功疑其儒之雜,不可不辨也。先生固云:「夫趨向同而論學或異,不害其為同也。」若自雲道。

  又曰:耿定向《請從祀疏》有曰,「所著《拔本塞源論》指示人心最為明切。使外之臣工,實體究此,則所以翼太平之治。實多得守仁之志已。彼惟願朝端協一德之交,而不樂有倡道之名」。可謂深見先生之志。

  【吉村秋陽】

  蓋王子終身以立言,推其淵源、求其歸宿,俱不外是。直掃千載積弊,唯欲以此挽回三代之上。何等大見識?何等大力量?前人謂,公固百世殊絕人物。誠然也。

  【東澤瀉】

  一齋先生曰,王文成之「拔本塞源」論,可謂古今獨步。與陳龍川之酌古論、方正學之深慮論隔世相頡頏,並為有識之文。予謂,酌古不免書生之豪論、深慮亦只老儒之常談。謂此有識之文,特在當時法家中拔此,不足以與文成此篇相頡頏。若彼章楓山之原學、羅一峰之扶植綱常之疏,已在酌古、深慮之上,可以與此篇雁行。

  【中野正剛】

  (下面是福岡養育的奇才中野正剛在中學修猷館三年級就讀,年僅十四歲時寫的作文,題目是「人的尊卑」。雖然沒有直接言及「拔本塞源」論,其精神有相通之處,因此收錄於此,僅供參考。另外,這篇文章收錄於平成八年付梓的《修猷館柔道部百年史》中,由山田龍蹊介紹給我。)

  人之尊卑應因何而定?彼錦衣絹帽,住大廈高樓里,食有美肉,出有黑漆馬車,役使人而不知世上一切辛苦者為尊,敝袴粗褐、住茅屋敗籬中,齧糟糠、臥草蓆,日夜營營忙於生計之道者卑否?決否然也。然因何定其尊卑乎?余雲唯在其心事高潔與卑劣。天因其能力與各人相應之職。農夫亦可,小官吏亦可,勞動者亦可,唯忠實其業務,且於私利私慾之外,有思社會國家之心足矣。彼之外得高地位,貯財產,裝純然紳士,內心無一片愛國之心,為私利私慾之齷齪之輩,畢竟不足語焉。吾人他日出社會所得地位有千差萬別。然不論其職業若何,其地位如何,若其志高潔,其行為清廉,真心計國家隆盛,足矣。余比之濁富之偽紳士,寧希廉潔之農民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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