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
2024-10-14 04:51:17
作者: (日)岡田武彥
【原文】
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於天下,則天下之學聖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淪於禽獸夷狄,而猶自以為聖人之學。吾之說雖或暫明於一時,終將凍解於西而冰堅於東,霧釋於前而雲滃於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於天下之分毫也已!
【解析】
從根本上闡明學問上的疑問的學說,即所謂的「拔本塞源」論,只要它沒有為世人了解,即便是修行聖人之學,也會越學越繁雜、越學越困難,會造成脫離人道、陷入禽獸夷狄般的邪道,自己卻以為在修行聖人之學的結果。我的論說雖然暫時會被人了解,但是就像西邊的冰融化了而東邊又結冰,前面的霧散了後面的雲又湧起那樣,總是沒有得到充分理解。我為了讓大家理解,拼命呼籲卻絲毫不能救助世人,最終恐怕會勞苦而死。
【詞語註解】
○拔本塞源:拔掉樹根,塞住水源,指斷絕惡之根源,在此表示從根本上糾正錯誤思想。《左傳·昭公九年》:「我在伯父,猶衣服之有冠冕,木水之有本原,民人之有謀主也。伯父若裂冠毀冕,拔本塞源,專棄謀主,雖戎狄其何有餘一人?」「拔本塞源」一詞也出現在《二程全書》的卷七、卷十七、卷二十三、卷三十四、卷四十一中。例如,卷七中有「思與鄉人處,此孟子拔本塞源」。
○日繁日難:要學的東西越來越多、越來越難。
○斯人:世間的普通人。
○凍解:冰融化。
○冰堅:結冰。
○凍解於西而冰堅於東:比喻陽明的學說不被世人了解。
○雲滃:雲氣升騰,比喻盛多。
○呶呶焉:很多話的樣子,喋喋不休。
○危困:危險困窘。變得危險、困苦。《後漢書·臧洪傳》中有「自致危困」。
【補充說明】
這一段可以說是「拔本塞源」論的序文。本來修行學問應該是為了拯救時世積弊,關於這一點,王陽明在給顧東橋的信中殷殷記述了自己的學說。比如,他對《大學》《中庸》、朱子學、道家、佛門乃至楊子、墨子等學說展開了批判。但是,自己的觀點如果不能被充分理解,那麼救世之念也終歸徒勞,因為擔心這一點,才寫下了「拔本塞源」論。
【原文】
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慾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
【解析】
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對於世人,不設內外、遠近之差別,凡有生命之人,聖人都待之如兄弟赤子,用親情去愛護並教化,希望他們能夠成就萬物一體之心。世人之心,本來和聖人之心相同,但是由於受到自私之情妨礙,為物慾所蒙蔽,因而大心變小心,與人相通的心被堵塞,人心渙散,最終視父子兄弟如仇敵。聖人憂慮於此,推廣普及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之仁的思想,教化世人,希望他們能克服自己的私慾,去除心之障礙,恢復大家都認可的本心。
【詞語註解】
○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王陽明說:「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傳習錄》上卷)
「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語出宋代程明道。這句話的來源是《禮記·禮運》中的「故聖人耐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者」。
《二程全書·卷二》:「醫書言手足痿痹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諸己,自不與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氣已不貫,皆不屬己。」
《二程全書·卷五》:「若夫至仁,則天地為一身,而天地之間,品物萬形為四肢百體。夫人豈有視四肢百體而不愛者哉?聖人,仁之至也,獨能體是心而已……醫書有以手足風頑謂之四體不仁,為其疾痛不以累其心故也。夫手足在我,而疾痛不與知焉,非不仁而何?世之忍心無恩者,其自棄亦若是而已。」
○其視天下之人……:《西銘》(原名《訂頑》):「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
○有血氣:血液在流通,此處指人。出自《中庸》「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
○昆弟:兄弟。
○有我之私:以自我為中心的私心私情。
○聖人有憂之:《孟子·滕文公章句上》:「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其心體之同然:《孟子·告子章句上》:「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所謂「同然」,是指人們都認可的事情。孟子認為是理和義。他說,這是每個人都固有的,從這一點上講,普通人與聖人沒什麼不同。
【補充說明】
王陽明在這一段論述了「拔本塞源」論——了解學問上的一切疑惑的根本論說,就是聖人所教的「萬物一體之仁」。接著他論述聖人的廣闊胸懷:他們以骨肉親情對待世人,保全人們的身份與生活,並予以養育教化,使其成就萬物一體之念。萬物一體之仁心,不分聖愚,任何人先天就具備,正如孟子所說的那樣,每個人都必須認同。
然而,普通人雖然本來和聖人一樣具有萬物一體之心,但受到自我主義、個人主義、功利主義的驅使,其心靈受到蒙蔽,因而失去了這種一體之心,不能夠同心同德,結果和他人之間感情不通,即便是親人之間也如同仇敵般互相仇恨。聖人憂慮於此,以萬物一體之仁教化眾人,讓人們克服自私,去除心之障礙,恢復本來具有的萬物一體之仁心。王陽明指出,聖學的極致便是成就「萬物一體之仁」。這可以說是一個偉大的見識。
其實萬物一體之仁,或者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中說的萬物的「物」,一般是指人。因此,萬物一體,意思就是視萬人與我同體。不過,物也不能僅限於人。因為到了宋代,人們開始認為天地萬物和人一樣,是由氣即物質因素和精神因素的組合生成的,而且其法則原理存在於萬物內部。因此,萬物一體不僅僅是指人,也可以指宇宙中的萬物。據說,最近物理學界開始提出物質的根本是精神,如此一來,「萬物一體」論的理論根據更加明朗了。
【原文】
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
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為教,而學者惟以此為學。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其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為務。
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之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其心體之同然。是蓋
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於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
【解析】
聖人教誨的綱領便是堯、舜、禹代代相傳的「道心是微弱的,因此要去除心之雜念,淨化內心,並一直保持內心的中正」。其細則便是舜授命給契的五教,即「父子之道在於親,君臣之道在於義,夫婦之道在於別,長幼之道在於序,朋友之道在於信」。
堯、舜、禹三代時,教的人只教這些,學的人只學這些。當時沒有人和其他人持不同意見,沒有家庭和其他人家有不同習慣,輕而易舉就能做到這些的人被稱為聖人,經過努力做到這些的人被稱為賢人,背棄這些的人,即便是堯的兒子丹朱那樣聰明的人也被稱為愚人,就連農工商人,雖然身份低賤,無不學習這一教誨,努力奉行這一德行。
因為當時沒有後世那樣的複雜見聞,也沒有繁雜的記憶背誦和迷惑人心的美文,也不會追求攪亂人心的利益,只是對父母盡孝、聽從年長之人、以誠信結交朋友,便能夠恢復人人都認同的本心。而這一本心,是各人本性中固有的,並非從外部借來的,因此誰都可以做到。
【詞語註解】
○大端:主要的部分,重要的端緒,大綱、綱領。
○堯、舜、禹之相授受:《書經·大禹謨》:「堯、舜、禹、湯之相授受口,『所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精」指的是使其純粹,不入雜念。「一」是指保持專一。
○舜之命契:《書經·舜典》:「帝曰:契,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帝即舜,契為當時的賢臣,司徒是負責教育的官員。五品指五常,即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五教是對五品的教誨,即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告子章句上》中也提及五教。
○ 唐、虞、三代之世:堯舜二帝和夏之禹王、殷之湯王、周之文王及武王的時代。
○其啟明……:《書經·堯典》:「帝曰:『疇咨若時登庸?』放齊曰:『胤子朱啟明。』帝曰:『吁!囂訟,可乎?』」朱是舜的嗣子,即丹朱。啟明與開明同義。開明指的是心胸開闊,通曉事物輕重,知識淵博,頭腦明晰。囂訟,猶聚訟。
○不肖:愚蠢。《孟子·萬章句上》:「丹朱之不肖。」
○閭井:村閭市井的省略說法,指鄉村與城鎮。○商、賈:商人。
○聞見之雜:所見所聞繁多。
○記誦之煩:記憶背誦的東西很多,煩瑣。
○辭章之靡濫:美文浮靡失實。
○功利之馳逐:追逐功名利益。
【補充說明】
在這段文字中,王陽明敘述了堯、舜、三代之時開展的聖人教學,並列舉了其綱領與細則。
王陽明認為,其綱領在於堯、舜、禹相傳的心術即純粹專一的道心,其細則在於五教,即父子親、君臣義、夫婦別、長幼序、朋友信。此時,無論教的人還是學的人都以此為宗旨,不分身份高低、職業貴賤,都能夠同心同德。當時沒有人追求複雜的見聞、煩瑣的記誦,也沒有人憧憬華美的文章,為功利之念亂心。
依靠五教,人們才能夠恢復本來的萬物一體之心。此心各人先天具備,誰都能夠做到。
其實王陽明所講的萬物一體是以人倫道德為基礎的。如前所述,所謂萬物一體,不僅是儒家,道家及佛教也曾論述過。有人認為西方的一神教也可以說是在論述萬物一體。
但是這些都和儒學的基本精神不同,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儒學以實際學問為宗旨,論述的道理是積極向上的,對人們的社會生活有益的,道家和佛教論述的道則缺乏積極性。
從儒學的角度來講,佛、道是虛學。而且儒學並非只是提倡人倫道德,不是說只要修行德行就萬事大吉了,必須磨鍊才能、提高知識技能,才能實現儒學追求的理想社會。
朱子提出「全體大用」的理由也在於此。所謂全體大用,是指從完整的體即「全體」才能生出偉大的作用即「大用」,有「大用」才能得到「全體」。這裡講的體是指仁之體,用是指實用,而且體用合一。
朱子提出「全體大用」的意圖是什麼呢?他是想說,高高在上、管理百姓的人無論持有多麼仁愛的心,如果不能一一窮事物之理,將其技術化、實用化,使其有益於人們的社會生活,那麼就不能達到完整的仁體。王陽明在提倡萬物一體之仁時,考慮了知識才能的必要性,可以說和朱子的「全體大用」論的主旨是一致的。
王陽明把堯、舜、禹相傳的心術作為聖學教學的綱領,表明他是以心學為宗旨的。前面已述,王陽明的心學以「致良知」為宗旨,揭示了陸象山讀完《孟子》而領悟的心學的奧秘。
陸象山認為本來心就是天理,因此提出「心即理」。而他的講友朱子批判說陸象山的心學與禪宗的心學相同。朱子認為,人內在的理是心之本體的性,因此提出「性即理」,因為心中難免有不純的東西混入,所以不可以說「心即理」。在朱子看來,如果把心作為天理,那麼心中的不純之物也會成為天理,因此需要通過嚴格的修行即「敬」來淨化內心。
但是如果按照朱子所講,就會有心靈受到束縛之嫌。總之,朱子關注心中不純的一面,因此提倡嚴格的心術,主張通過「敬」來淨化它。陸象山正好相反,他著眼於心中純正的一面,提倡要大力發揮它的作用,堅持把它作為學問的根本。《書經·大禹謨》中寫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可以說朱子關注的是人心,而陸象山關注的則是道心。
王陽明繼承了陸象山的心學,提出「致良知」說,自然也是以道心為主。也許是因為這一點,他在引用《書經》中的句子時只引用了「道心惟微,惟精惟一」,沒有列舉人心。王陽明是站在以道心為主的立場上不去涉及人心,還是不經意間忘了列舉人心,這就不得而知了。不過,王陽明雖然以道心為主,但是在克服慾念方面十分嚴格,因此他在提倡「良知」說以後也不斷強調這一點,在這一段中也有論及這一點。只是,王陽明認為要想克服慾念,最終要依靠良知的作用,這一點不可忘記,否則就會成為朱子學。
關於道心與人心,朱子說:「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朱子的說法看似將人心與道心分開考慮。因此,王陽明批判這是「二心」說,提出心只有一個。朱子採用「二元論」即分析性的說法,是因為他認為道是崇高嚴正的,所以應嚴格面對現實。而王陽明採用「一元論」即統一性的說法,是因為他認為道是富有生命力的。
然而,在提倡「萬物一體」論時,不說五教只說仁的話,恐怕會產生《論語》中說的流弊,即「比而不周」(《論語·為政篇》),「同而不和」(《論語·子路篇》)。「比而不周」是指不以誠實公平的立場結交朋友,「同而不和」是指表面上附和雷同,卻並不真心協助別人。總之就是與世俗同流,失去主體性與公正性。
因此前面提到,程明道在提倡萬物一體之仁時說:「義、禮、智、信,皆仁也。」因為他認為,有了義、禮、智、信,才會有仁,而仁也是貫穿於義、禮、智、信中的。兩者是一即多、多即一,一理即分殊、分殊即一理的關係。
宋代張橫渠曾在《西銘》中,從物我同氣的立場上論述了以同胞親情為本的「萬物一體」論,結果被人誤解,被人指責說你怎麼只講一理不講分殊呢?這樣一來,人們就會忽視日常的個別倫理道德,從而產生危害。萬物一體之仁也是如此,如果不理解這一主旨,就可能遭受類似的誤解。
因此,王陽明在論述萬物一體之仁時,把五教作為其細則,這是非常重要的。在此提一下五教的內容。也許有人認為在現代社會中已經不適用了,例如君臣義、夫婦別等教義。我認為這是一個普遍適合的倫理,只是現實中的具體行為要根據時代發生而改變。因此,這一倫理也必須成為適應時代的東西,但是其根本精神是不變的。關於禮也是如此。禮是社會倫理道德方面最重要的德行之一。近年來,有些西方學者強調禮在現代社會中的重要性。在這種情況下,禮如果不根據時代而有所改變,反倒會產生危害。
【原文】
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事。而才能之異或有長於禮樂,長於政教,長於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於學校之中。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勞逸為美惡;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處於煩劇而不以為勞,安於卑瑣而不以為賤。
【解析】
當時,在學校里,只是把德育作為教育的主旨。如果有獨特的才能,比如擅長禮樂,或者擅長政治教化,擅長農業,則以德育為基礎,然後在學校里磨鍊他的才能。如果雇用了有德之人,那麼就讓他終身都在這個職位上,不做替換。任命之人只想著和被任命的人同心同德,共同努力安定百姓的生活,只考慮他的才能是否適合這一職務,不以地位高低評價人,不以工作輕鬆與否定善惡。而被任命的人也只想著與任命他的人齊心協力,共同致力於百姓生活的安定,如果自己的才能適合這一職業,即便是終生勞累,也不會覺得辛苦,即使從事低微的工作,也不會覺得卑賤。
【詞語註解】
○水土播植:灌溉與農耕,即農業。
○舉德而任:《程氏易傳》(《伊川易傳》):「古之時,公卿大夫而下,位各稱其德,終身居之,得其分也。」
○崇卑:地位高低。
○煩劇:繁重,此處指繁重的事務。
○卑瑣:微賤,卑賤。
【補充說明】
這一段首先論述了堯、舜、三代的學校教育,然後講到當時官吏任職的使命,以及職務和身份與評價之間的關係。王陽明說,堯、舜、三代的學校教育以德育,即培養人格為基礎,然後通過智育磨鍊其才能。實際上,這是儒家教育的根本。
日本現在是以智育為中心。才能就像刀劍,如果好人拿來用則是救人的劍,壞人拿來用則是殺人的刀。明治以後的日本進入了文明開化的時代,大力吸收歐美文化,但是教育的根本還是德育,即人格的培養。因此,在初中教育階段,將修身課放在首要地位,這是日本教育值得自豪的事情。然而戰敗以後,人們開始蔑視修身,認為這是封建的道德教育,只重視知識才能的培養。不可否認,這是造成當今日本社會不安定的一個原因。
當今的科學文明雖然不免帶來危害,但同時它又為人類生活做出了巨大貢獻。這種正常的發展,是人類所熱切希望的。因此學校教育中就要傳授必要的知識,提升學生的才能。但是,科學文明只是人類使用的工具,無論它多麼發達,如果使用的人不具備德行,自然就會產生危害。因此,必須把德育,即人格的培養作為教育的主旨。我們應當傾聽一下王陽明在這一段中的論點。
在這一段的後半部分,王陽明講到了以知足安分為本的「萬物一體」論,也可以說是以禮為本的「萬物一體」論。這也是值得洗耳恭聽的內容。宋代的程伊川和陸象山也曾提出過這樣的「萬物一體」論。《易·履卦象傳》中寫道:「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程伊川解釋為:「天在上,澤居下,上下之正理也。人之所履當如是,故取其象而為履。君子觀履之象,以辨別上下之分,以定其民志。夫上下之分明,然後民志有定。民志定,然後可以言治。民志不定,天下不可得而治也。古之時,公卿大夫而下,位各稱其德,終身居之,得其分也。位未稱德,則君舉而進之。士脩其學,學至而君求之。皆非有預於己也。農、工、商、賈勤其事,而所享有限。故皆有定志,而天下之心可一。後世自庶士至於公卿,日誌於尊榮;農、工、商、賈,日誌於富侈;億兆之心,交騖於利;天下紛然,如之何其可一也?欲其不亂,難矣。此由上下無定志也。君子觀履之象,而分辨上下,使各當其分,以定民之心志也。」
我現將這段話簡單解說一下:履卦的卦象是,上面的小卦為乾,即天;下面的小卦為兌,即澤。天在上而澤在下,上下之分很清晰。這才是正確的法則。人履行事務也應當如此。因此,易將這一卦象稱為履。有識之士通過履的卦象辨別上下尊卑,以此安定民心。民心安定,天下才能夠得到治理。在古代,自公卿大夫以下,人們各自的地位與德行一致。因此一生安守自己的職位。如果有德之人處在較低的地位,君主則會主動提升他。履可以說是象徵著禮。
如果能夠切實履行禮法,地位高的人不會壓迫地位低的人,地位低的人也不會凌駕於地位高的人之上,做出超越本分的行為。因此上下之分明確,民心安定。這是為政的根本。在古代,修完學業的人受到君主的任命,他會根據自己的學識和德行接受相應的待遇,不會有更多野心。從事農業、工業、商業的人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不求分外的回報。因此,世人志向相同,心能夠統一在一起。然而到了後世,下自庶民,上至公卿大夫,都追求尊崇的地位,從事農業、工業、商業的人總是盼望著富裕,世人各自追逐名利,因而天下大亂。這樣一來還有什麼辦法呢。總之是因為人們忘記了上下之分,心志分散。因此,有識之士觀看履卦的卦象,立上下之別,使人各安其分,以求安定民心。
陸象山在給包顯道的信中這樣寫道:「古人不求名聲,不較勝負,不恃才智,不矜功能,通身純是道義。道義之在天下、在人心,豈能泯滅。第今人大頭既沒利慾,不能大自奮拔,則自附托其間者,行或與古人同,情則與古人異。此不可不辨也。若真是道義,則無名聲可求,無勝負可較,無才智可恃,無功能可矜。唐虞之時,禹、益、稷、契功被天下,澤及萬世,無一毫自多之心。當時含哺而嬉,擊壤而歌,耕田而食,鑿井而飲者,亦無一毫自慊之意。」(《與包顯道書》)
我現將這段話簡單解說一下:古代的人不追求名聲,不爭勝負,不恃才傲物,不炫耀功勞,一切都以道義為宗旨。道義是天下的公道,也存在於人心,永遠都不會消失。然而如今的人們陷入利慾之中無法自拔,因此靠道義生活的人,其行為雖然和古人相同,其內心則與古人不同。這一點必須弄清楚。如果真正行道義,就會與古人相同。堯舜時代有禹、益、稷、契,他們的功績遍於天下,他們的恩澤及於萬世,卻絲毫沒有自誇。當時的人們口中含著食物,敲著鼓鼓的肚子謳歌太平,用壤(一種用木材做的遊戲道具)打拍子唱歌,耕田吃飯,鑿井飲水,雖然過著樸素的生活,卻沒有任何不滿。
王陽明在下一段中詳細論述了程伊川與陸象山的「萬物一體」論。
【原文】
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備其器用,集謀併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願,惟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於不明禮,視夷之通禮,即己之通禮也。
【解析】
當時,世人和睦相處、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彼此就像家人一樣親近。因此才能素質低的人會滿足於農夫、工匠、商人等身份,各自致力於自己的職業,互幫互助地生活,不會奢望更高的地位,不會羨慕更好的境遇。像皋陶、夔、后稷、契那樣優秀的人,各自主動為天下百姓發揮他們的才能,都像在做自己家的事情一樣,有人縫衣做飯、調配物資,有人製作器具,齊心協力,只求可以奉養父母、撫養妻兒。他們只是擔心負責相關工作的人怠惰,因而會加重自己的負擔。后稷努力耕作,雖然不懂得教化百姓,卻不以為恥,他看到契善於教化百姓,就會覺得自己也善於教化。夔掌管音樂,雖然不懂禮法,卻不以為恥,他看到伯夷精通禮法,就會覺得自己也精通禮法。
【詞語註解】
○熙熙皞皞:熙熙指和睦歡樂的樣子。皞皞指廣大自得之貌。《道德經》:「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孟子·盡心上》:「王者之民,皞皞如也。」
○皋、夔、稷、契:都是舜的賢臣。皋即皋陶,又名咎繇,職務為師,即掌管刑獄的官員。夔的職務是典樂,即掌管音樂的官員。稷是指后稷,掌管水土即農業。契為司徒,即掌管教育的官員。
○仰事俯育:《孟子·梁惠王章句上》:「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
○夷:指伯夷,舜的賢臣,掌管禮法。
【補充說明】
這一段講述了堯、舜、三代的世相。人們像家人一樣團結在一起,根據自己的才能從事相應的工作,絲毫沒有分外的野心,因此成就了萬物一體之心,天下從而真正太平。因此,我們根據自己的才能盡職盡責,實際上能夠對理想社會的建設做出巨大貢獻。
有無能力、身份高低、職業貴賤等與人的價值沒有任何關係。各人都有這樣的信念是最好不過的,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很難做到。如果人們遵從我們的萬物一體之心,也許就能把世人的苦樂當作自己的苦樂,根據自己的才能努力工作,然後就可以成就萬物一體之心。
但是人們很難做到這一點,尤其是做到像這段話中所講的那樣,如果他人有優秀的才能,就像自己也有優秀的才能那樣高興,他人為天下建立偉大的功績時,就像自己建立了偉大功績一樣,自己絲毫沒有羨慕之念,這並非易事。
【原文】
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疴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聖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
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
【解析】
心學是純粹易懂的。如果一個人完全成就了萬物一體之仁,他就會精神貫通、志氣流通,也就不存在彼此、物我之分。
拿人的身體做比喻,眼睛看、耳朵聽、手持物、腳走路,這樣整個身體才能發揮作用。眼睛不會以聽不到為恥,耳朵聽聲音時眼睛就會望過去。腳不會以不能持物為恥,手要取東西時腳就會走過去。由於身體精氣充實、血液暢通,所以當身體痛癢或呼吸時,內心能夠迅速感應到,有不言而喻的奇妙。
因此,聖學極為簡單易懂,易於奉行,學問的進步、才能的磨鍊都很容易。總之,其根本在於恢復人人都認同的本心,知識技能不值一談。
【詞語註解】
○元氣:精氣。
○充周:充滿、遍布。
○條暢:通暢。
○癢疴:泛指病痛。
○不言而喻:《孟子·盡心章句上》:「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孟子集注》:「四體不言而喻,言四體不待吾言,而自能曉吾意也。」
○至易至簡:極為簡易。《易·繫辭上傳》:「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
【補充說明】
這一段是對前五段的概括,與第一段首尾呼應,並再次論述了恢復萬物一體之心的重要性,而且運用了耳、目、手、足的比喻,實在是絕妙。關於萬物一體的內涵,再沒有比這更易懂的解說了。由此可以充分理解,萬物一體之心是人生命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