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學宗旨
2024-10-14 04:50:37
作者: (日)岡田武彥
嘉靖六年(1527)八月,王陽明在出征思恩、田州前夕寫下了《客坐私祝》(《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四)。這是寫給他的子弟以及受託教育其子弟的門生的,該文簡潔地記述了日常生活中每個人都應當謹記於心的事項。我們讀完之後,能夠體會到王陽明對子弟的殷切期望。
文中,王陽明訓誡說,應當從良士而不從凶人。
關於良士,他是這樣解釋的:「但願溫恭直諒之友來此講學論道,示以孝友謙和之行。德業相勸,過失相規,以教訓我子弟,使毋陷於非僻。」文中的「溫恭」出自子貢對孔子人品的概括:溫、良、恭、儉、讓(《論語·學而》),「直諒」出自孔子講的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論語·季氏篇》)。
嘉靖六年九月九日,王陽明奉旨出征思恩、田州。出征前夜,他在天泉橋上對高徒錢德洪和王龍溪講學,裁定二人對「四句宗旨」的解釋。(《年譜三》,《傳習錄》下卷)
九月八日,錢德洪與王龍溪到船上拜訪張元沖,談論老師教的「四句宗旨」。王陽明的「四句宗旨」是「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第一句:「無善無惡是心之體。」這裡講的無善指的是不拘泥於善的境界,如果固執於善,難免會陷入相對性。必須注意的是,這個無善與佛教講的無善無惡之無善不同,應該稱之為絕對的善。
王陽明曾經在著名的《花間草》篇(《傳習錄》上卷)中教諭薛侃道:「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他講道心之本體動,動至意念則生善惡。
王龍溪將「四句宗旨」理解為:此恐未是究竟話頭。心體既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知亦是無善無惡,物亦是無善無惡。若說意有善有惡,畢竟心亦未是無善無惡。(《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十四《年譜三》)
他主張「四無」說、「無善」說,即如果心之本體無善無惡,意、知、物皆無善無惡。
錢德洪反對王龍溪的說法,他說:「心體原來無善無惡,今習染既久,覺心體上見有善惡在,為善去惡,正是復那本體功夫。若見得本體如此,只說無功夫可用,恐只是見耳。」(《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十四《年譜三》)
他主張「四有」說、「有善」說,辯論王陽明的「四句宗旨」的正當性。
關於兩人的觀點,換句話說,王龍溪認為心體是超越善惡的絕對無的東西,即便想通過修行達到,終會因拘泥於善惡之念而無法領悟絕對無的心體。因此,必須一舉領悟絕對無之處。
而錢德洪則認為龍溪這麼說是太不了解現實中的人心了,還是必須積累修行,才能到達絕對無的心體。像王龍溪說的那樣,一舉領悟絕對無的心體,反倒會陷入虛妄。
用禪語來講,王龍溪主張直悟、頓悟,錢德洪主張漸修。
兩人爭論無果,決定請先生指示。然而九月八日為王陽明出征前一天,諸多親友前來道別,到了晚上客人散了,王陽明正準備回家,得知二人在院中等候,於是移步天泉橋相見。
王陽明聽了兩人的辯論,高興地說:「正要二君有此一問!」
他教諭道:
我今將行,朋友中更無有論證及此者,二君之見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須用德洪功夫,德洪須透汝中本體。二君相取為益,吾學更無遺念矣。
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體原來無有,本體只是太虛。太虛之中,日月星辰,風雨露雷,陰霾饐氣,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為太虛之障?人心本體亦復如是。太虛無形,一過而化,亦何費纖毫氣力?
德洪功夫須要如此,便是合得本體功夫。
汝中見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執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難遇。一悟本體,即見功夫,物我內外,一齊盡透,此顏子、明道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二君已後與學者言,務要依我四句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躋聖位;以此接人,更無差失。
王陽明思考片刻,又說:「二君以後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無不接著。我年來立教,亦更幾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識以來,已為習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十四《年譜三》)
王陽明晚年最後的教說《天泉證道記》(《龍溪全集》中名為《證道紀》)名揚後世,王陽明將人分為上根之人和下根之人,用兩種教法解釋本體和功夫,這在明末思想界成為引發大爭論的主題。
例如,王龍溪的「四無」說,主張本體即功夫這一簡易直截之道,可以說是王陽明提倡的「良知」說發展後的一個歸結,王陽明卻並未論述。正像上面王陽明講的那樣,這是針對聰慧之人的教法,如果面向一般人講述,他擔心會產生弊害。王陽明在良知之上又冠一「致」字,也是考慮到這一點。
後來,明末萬曆二十年(1592)前後,在南都召開的講會上,以「天泉證道記」為主題,各派學者展開了「四有」說和「四無」說的爭論。湛門派的許靜庵(名孚遠)痛感良知現成派追隨者的弊端,為批駁王龍溪的「四無」說,在錢德洪「四有」說的基礎上提出「九諦」,由九條組成。
翌日,良知現成派巨匠周海門(名汝登)寫出反論書《九解》,針對「九諦」的各條逐一反駁,擁護王龍溪的「四無」說。
周海門在《九解》中擁護「四無」說即「無善」說,在他的辯論中有一條是性本善,這裡的善並非與惡相對應的善,是斷絕思慮的無,即無善,如果是有,則落入一物,成為知識見解可得的存在,不能成為天下的大本。他還論及:「有不孝而後有孝子之名,孝子無孝。」(《九解》之《解》二)這樣的議論基於對世間偽善者的尖銳批判而發,認為知道善而去行善不過是偽善。
關於「四句宗旨」中的第一句「無善無惡是心之體」,後世有人批判與禪宗相同,因為六祖慧能曾說:「不思善,不思惡,正恁麼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六祖大師法寶壇經·行由第一》)但是兩者內容不同。
禪的本來面目是空,王陽明的學說是天理。我們必須知道佛教與儒教在世界觀、人生觀、事物觀方面的不同。心體即本性,在王陽明看來是天理是實理,而禪則認為是虛無的,兩者之間有虛實之別。
王陽明在書信《啟問道通書》中解釋《周易·繫辭下傳》中的「何思何慮」,他說:「所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傳習錄》中卷)
也就是說,王陽明認為「何思何慮」並不是斷絕思慮,而是不思慮天理以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