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仁心

2024-10-14 04:50:26 作者: (日)岡田武彥

  嘉靖五年(1526)夏,右僉都御史聶豹趁巡察福建省之機,渡過錢塘江,來越地拜訪王陽明。

  聶豹初會王陽明時並未拜師,其後也只是書信往來,自稱晚生。兩年後,聶豹聽聞王陽明已逝,為其擺設靈位,慟哭不已。

  王陽明去世後的第四年,即嘉靖十一年(1532),聶豹見到錢德洪與王龍溪,說:我的學問完全是王陽明先生所授,如今先生已經不在了,我想正式拜師卻不能夠了。請二位做證,我要擺香案祭祀先生,行拜師之禮。

  自此聶豹自稱為王陽明的門人,而聶豹後來則成為王門歸寂派的巨匠。

  聶豹與王陽明分別後,寫下一封長達千餘字的書信寄給王陽明,王陽明也回了一封長信《答聶文蔚(一)》(《傳習錄》中卷)。在回信的開頭,王陽明引用了聶豹書信中的一段,論述自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聶豹在信中提及王陽明的學說遭世間非議,如下評論道:「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

  王陽明對此深表讚賞,說:「斯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周易·乾卦·文言傳》)之心……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意思是說,自己提倡新的學說是不得已而為之,不應在意世間的評論。

  

  他又講述了自己想要用以良知為本的天地萬物一體之仁心來拯救天下: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孟子·盡心章句上》),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

  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聖,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殺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為其良知之同也。嗚呼!聖人之治天下,何其簡且易哉!

  也就是說,王陽明認為,發揮吾之良知,成就萬物一體之仁的話,就能夠實現理想的政治,再沒有比這更簡單的治世之道了。

  接下來,他又憂慮現狀與這種理想政治相距甚遠,寫道:

  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於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矯行以干譽:掩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嫉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慾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於紛紛藉藉,而禍亂相尋於無窮矣!

  王陽明感嘆當時的世相人心,說良知之學不明,天地萬物一體之仁心喪失。然而即便是在現代,讀者讀到這裡又有多少人能不出一身冷汗?王陽明接下來論述了應當如何拯救這樣的世相人心。

  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今之人雖謂仆為病狂喪心之人,亦無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

  如上所述,王陽明說自己「賴天之靈」知悉良知學,認為只要發揮良知便可治天下。他將天下百姓的困苦看作自身的痛苦,不顧世人的非議與嘲笑,懷著滿腔的熱情去救世。他又提到,孔子也曾不顧世間非議,為解救天下蒼生而東奔西走。

  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諂者,有譏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於道路,而不暇於暖席者,寧以蘄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疾痛迫切,雖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論語·微子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論語·微子篇》)「果哉,末之難矣!」(《論語·憲問篇》)嗚呼!此非誠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無悶」(《周易·乾卦·文言傳》),「樂天知命」(《周易·繫辭下傳》)者,則固「無入而不自得」,「道並行而不相悖」也。

  由此可見,王陽明吐露了自己的精神與孔子的精神相同這一信念,但是,他又很謙遜地說,自己並非以孔子之道為己任。同時,他還表明了對聶豹的殷切期望。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顧,將求其有助於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傑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學於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養,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濟於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於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嗟乎!今誠欲求豪傑同志之士於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誰望之乎?如吾文蔚才與志,誠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無假於外求矣,循是而充,若決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謂「一人信之不為少」,其又能遜以委之何人乎?

  這封回信講述了王陽明以天地萬物一體之仁心拯救天下的抱負,讓讀到的人不禁感動得落淚。信中充溢著王陽明憂民救世的執著情懷,這封信與前面提到的《拔本塞源論》一樣,可謂天下一大文章。

  只是,在這封回信的末尾,王陽明提到,酷暑之中,自己舊病肺疾發作,咳疾惡化,連執筆都有困難,因此耽誤了回信,很抱歉。再聯想到這封信寫於他去世前兩年,著實令人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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