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五論」
2024-10-14 04:50:23
作者: (日)岡田武彥
一論:良知與禮
嘉靖五年(1526)三月,王陽明的高徒鄒謙之為教化民眾,改變民風,以相傳是朱子所撰的《文公家禮》為底本,將其簡化,編著了《諭俗禮要》,並告知王陽明。王陽明知道後,寫下《寄鄒謙之(二)》(《王文成公全書》卷六),稱讚此舉甚善,同時闡述了自己關於基本禮儀的見解。
孔子思想的核心內容便是仁與禮,大儒都曾著述禮說。例如,朱子認為關於禮的教化已經荒廢,並對此深感憂慮,於是以《儀禮》為經,以《禮記》為傳,編纂了《儀禮經傳通解》。元代大儒的代表人物吳澄在此基礎上,著書《禮記纂言》三十六卷。正德十五年(1520),王陽明的同鄉好友胡汝登任南直隸省寧國府知府,為整治世風,重刻並推廣《禮記纂言》,請王陽明為該書作序,於是王陽明寫下《禮記纂言序》(《王文成公全書》卷七),他在序中推崇說,《禮記纂言》是學習禮儀的人不可或缺的啟蒙書。
朱子在全體大用思想的基礎上重視禮法,提倡嚴肅的禮法,而王陽明並不像朱子那樣重視禮法。因為他認為,禮法用來教化百姓,改變世風,是不可或缺的,但不應該盲目遵從古代禮法,禮法應當隨時世而變化。
在給鄒謙之的信函中,王陽明指出,失去人情的話,禮法就只剩形式了,而失去人情是因為沒能修行心學。
後世心學不講,人失其情,難乎與之言禮!然良知之在人心,則萬古如一日。苟順吾心之良知以致之,則所謂「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也」(《孟子·告子章句上》)。非天子不議禮制度(《中庸》),今之為此,非以議禮為也,徒以末世廢禮之極,聊為之兆以興起之。故特為此簡易之說,欲使之易知易從焉耳。[《寄鄒謙之(二)》,《王文成公全書》卷六]
鄒謙之編著《諭俗禮要》是有原因的。世宗即位之後,朝中掀起了「大禮議」的風波,直到王陽明去世那年,即嘉靖七年(1528)才平息。
鄒謙之於嘉靖三年(1524)上奏這一問題時違背世宗意見,被投入監牢,後來又被貶謫為南直隸省廣德州判官。鄒謙之在廣德州建立了復古書院,在向弟子講學時,他特意刻印了《諭俗禮要》。
嘉靖四年(1525)十月,王陽明的門人在越城西郭門內光相橋東立陽明書院。在王陽明去世後,嘉靖十六年(1537),門人又在這裡建了王陽明祠。(《年譜三》)
武宗於正德十六年(1521)駕崩,因為沒有子嗣,所以由其年僅十五歲的堂弟世宗繼位。年幼的世宗堅持要將兩年前去世的父親興獻王追封為皇帝,祭祀在宗廟裡,又把其母作為皇太后迎入宮中,由此引發了「大禮議」之爭。
首輔楊廷和及眾多朝臣從國法的立場上極力反對世宗的主張,自然不被世宗容納。然而,張聰卻上疏說「誠大孝也」,桂萼在上疏中引用《中庸》中的「非天子,不議禮」,兩人擁護世宗,後來得寵,權傾朝野。「大禮議」之爭一事最終還是按照世宗的主張行事,那些反對派全部被投入監牢或遭受了刑罰。
此時,王陽明的門人席元山、黃綰、黃宗明等人向王陽明詢問大禮議,王陽明都沒有回答。
他作了一首《碧霞池夜坐》(《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的詩。碧霞池位於王陽明府邸內,附近有稽山書院。在詩中他精彩地論述了以良知為本的「萬物一體」思想。值得注意的是,此詩也涉及大禮議。
王陽明受湛甘泉的影響,很早就接受了程顥等人提出的「萬物一體」思想。正如他晚年在《拔本塞源論》中提倡的那樣,他將宋儒以來以良知為本的「萬物一體」說集大成,並論述其緊迫性,認為這是緩和常年積累的功利思想之弊端的最佳對策。詩中講述了萬物一體之心為何物,打動人心。
一雨秋涼入夜新,池邊孤月倍精神。
潛魚水底傳心訣,棲鳥枝頭說道真。
莫謂天機非嗜欲,須知萬物是吾身。
無端禮樂紛紛議,誰與青天掃宿塵?
對王陽明來說,一草一木、孤月、潛魚、棲鳥全都呈現了道之真諦、心訣(良知)。因此才吟道:「萬物是吾身。」王陽明自從開始提倡「良知」說,便認為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有良知,以良知為萬物的本體。
曾有學習西方哲學的人以為這是觀念論而加以排斥,其實是因為不懂東方思想的真髓。王陽明的「良知」說,是歷經千難萬苦,經過事上磨鍊後得到的知行合一的本體,並非是簡單的抽象觀念。
前文提到過,有人問莊子道在何處,莊子回答說,大道無所不在,甚至在糞尿之中。這一回答令提問的人瞠目結舌。(《莊子·知北游》)莊子是從超越主義的立場上論述萬物齊同,王陽明則是在詩中巧妙地論述了儒家的萬物一體之妙道。
關於這首詩的最後兩句「無端禮樂紛紛議,誰與青天掃宿塵」,東正堂評論如下:鍾伯敬也認為這是大禮議之爭。比起大禮議之爭的是非,王陽明先生感嘆的是這樣的爭論耽誤了天下大計。遺憾的是,大禮議果然成為黨派之爭,因而傷及國家命脈。由此可見,王陽明先生的見識高於眾人。(《陽明先生全書論考》卷十《詩四·續篇·賦詩》)事實正是如此。
二論:良知與太虛
嘉靖五年(1526),王陽明的門人、浙江省紹興府知府南大吉在覲見匯報政務時被罷免。因為他深信陽明心學,所以為朝廷所忌。他在回家鄉陝西省西安府渭南縣的途中,給王陽明寄了一封長信。
王陽明回信《答南元善(一)》(《王文成公全書》卷六),在信的開頭,他寫道:「近得中途寄來書,讀之恍然如接顏色。勤勤懇懇,惟以得聞道為喜,急問學為事,恐卒不得為聖人為憂,亹亹千數百言,略無一字及於得喪榮辱之間,此非真有朝聞夕死(《論語·里仁篇》)之志者,未易以涉斯境也。浣慰何如!諸生遞觀傳誦,相與嘆仰歆服,因而興起者多矣。」
王陽明在回信中提到,良知同北宋大儒張橫渠講的太虛一樣,是宇宙的本體,道德的淵源。之所以提及張橫渠,是因為南大吉與他是同鄉。
張橫渠認為,太虛是無形清淨之物,無礙自在。太虛一詞,出自《莊子·知北游》。王陽明認為,莊子提倡的太虛是想要捨棄世間的一切煩惱與勞累,因而批判道:
世之高抗通脫之士,捐富貴,輕利害,棄爵祿,決然長往而不顧者,亦皆有之。彼其或從好於外道詭異之說,投情於詩酒山水技藝之樂,又或奮發於意氣,感激於憤悱,牽溺於嗜好,有待於物以相勝,是以去彼取此而後能。及其所之既倦,意衡心郁,情隨事移,則憂愁悲苦隨之而作。果能捐富貴,輕利害,棄爵祿,快然終身,無入而不自得已乎?
他又指出,從儒教的立場,通過良知就可以達到張橫渠所講的太虛之無礙自在境地。
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見其良知之昭明靈覺,圓融洞澈,廓然與太虛而同體。太虛之中,何物不有?而無一物能為太虛之障礙。蓋吾良知之體,本自聰明睿知,本自寬裕溫柔,本自發強剛毅,本自齋莊中正、文理密察,本自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本無富貴之可慕,本無貧賤之可憂,本無得喪之可欣戚,愛憎之可取捨。
蓋吾之耳而非良知,則不能以聽矣,又何有於聰?目而非良知,則不能以視矣,又何有於明?心而非良知,則不能以思與覺矣,又何有於睿知?然則,又何有於寬裕溫柔乎?又何有於發強剛毅乎?又何有於齋莊中正、文理密察乎?又何有於溥博淵泉而時出之乎?
在回信的末尾,王陽明寫道:
故凡有道之士,其於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而取捨愛憎也,若洗目中之塵而拔耳中之楔。其於富貴、貧賤、得喪、愛憎之相值,若飄風浮靄之往來變化於太虛,而太虛之體,固常廓然其無礙也。元善今日之所造,其殆庶幾於是矣乎!是豈有待於物以相勝而去彼取此?激昂於一時之意氣者所能強?而聲音笑貌以為之乎?元善自愛!元善自愛!
關中自古多豪傑,其忠信沉毅之質,明達英偉之器,四方之士,吾見亦多矣,未有如關中之盛者也。然自橫渠之後,此學不講,或亦與四方無異矣。自此關中之士有所振發興起,進其文藝於道德之歸,變其氣節為聖賢之學,將必自吾元善昆季始也。今日之歸,謂天為無意乎?謂天為無意乎?
此番激勵南大吉的話,無論誰讀到都會振奮不已。
關於良知的本體是太虛這一觀點,王陽明論述如下:「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聖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超於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傳習錄》下卷)
良知的本體本來是一種道德的感知,卻被看作宇宙的真實存在,這是王陽明對良知體認益發真切的結果。
三論:良知與聞見
嘉靖五年,王陽明為回答歐陽德的提問,寫了一封很長的回信(《答歐陽崇一》,出自《傳習錄》中卷)。
據王陽明的回信可知,歐陽德的問題大致如下:
師云:「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論語·述而》),則是專求之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竊意良知雖不由見聞而有,然學者之知,未嘗不由見聞而發;滯於見聞固非,而見聞亦良知之用也。今日「落在第二義」,恐為專以見聞為學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
對此,王陽明回答如下:
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於見聞,而亦不離於見聞。孔子云:「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論語·子罕篇》)良知之外,別無知矣。故「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聖人教人第一義。今雲專求之見聞之末,則是失卻頭腦,而已落在第二義矣。近時同志中,蓋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說,然其功夫尚多鶻突者,正是欠此一問。大抵學問功夫只要主意頭腦是當,若主意頭腦專以「致良知」為事,則凡多聞、多見,莫非「致良知」之功。
蓋日用之間,見聞酬酢,雖千頭萬緒,莫非良知之發用流行;除卻見聞酬酢,亦無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則語意之間未免為二。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雖稍不同,其為未得精一之旨,則一而已。「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論語·述而》),既雲「擇」,又雲「識」,其良知亦未嘗不行於其間,但其用意乃專在多聞多見上去擇、識,則已失卻頭腦矣。
也就是說,王陽明認為,聖人教學的第一義即學問的根本便是致良知,他嚴厲警誡不可忘記致良知而求學問於聞見之末,以致陷入枝葉之學。同時,他說不忘記這一根本的話,多聞多見也是致良知的修行,其實就是強調以良知為體、以聞見為用的體用一源思想。但是,如果忘記了王陽明論述的體用一源,即良知與聞見是一體的,以為他只是重視體的話,也難免會產生流弊。
隨後,王陽明表示十分理解歐陽德的疑問,寬慰他並啟發說:「崇一於此等處見得當已分曉,今日之問,正為發明此學,於同志中極有益。但語意未瑩,則毫釐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四論:良知與思索
歐陽德繼上節的問題之後,又進一步向王陽明請教關于思索的問題。
師云:「《系》言『何思何慮』(《周易·繫辭下傳》),是言所思所慮只是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心之本體即是天理,有何可思慮得!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他本體,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學者之蔽,大率非沉空守寂,則安排思索。」德辛壬之歲著前一病,近又著後一病。但思索亦是良知發用,其與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別?恐認賊作子,惑而不知也。
對此,王陽明回答如下:
「思曰睿,睿作聖」(《尚書·洪範篇》)。「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孟子·告子章句上》)。思其可少乎?沉空守寂與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為喪失良知,一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發用。若是良知發用之思,則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發用之思,自然明白簡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紛紜勞擾,良知亦自會分別得。蓋思之是非邪正,良知無有不自知者。所以認賊作子,正為致知之學不明,不知在良知上體認之耳。
如上所述,王陽明「致良知」說的立場在於,他認為思索是天理的靈妙明覺的發用,即良知的發用。值得注意的是,這裡也論述了思索與良知即本心為一體的思想,可以說從一個側面闡述了王陽明的「本體功夫一體」論。
五論:良知與機詐
歐陽德在信中又問,世間多欺詐與不守信,應該如何應對。
人情機詐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為所欺;覺則自入於逆、億。夫逆詐,即詐也;億不信,即非信也;為人欺,又非覺也。不逆、不億而常先覺,其惟良知瑩徹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間,背覺合詐者多矣。
對此,王陽明回答如下:
「不逆、不億而先覺」,此孔子因當時人專以逆詐、億不信為心,而自陷於詐與不信,又有不逆、不億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為人所欺詐,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專欲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後世猜忌險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不逆、不億而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覺者之尤為賢耳。崇一謂「其惟良知瑩徹」者,蓋已得其旨矣。然亦穎悟所及,恐未實際也。
蓋良知之在人心,亘萬古、塞宇宙而無不同,「不慮而知」(《孟子·盡心章句上》),「恆易以知險」(《周易·繫辭下傳》),「不學而能」(《孟子·盡心章句上》),「恆簡以知阻」(《周易·繫辭下傳》),「先天而天不違」,「天且不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周易·乾卦·文言傳》)夫謂「背覺合詐」者,是雖不逆人而或未能無自欺也,雖不億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求先覺之心,而未能常自覺也。
常有求先覺之心,即已流於逆、億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覺合詐」之所以未免也。君子學以為己,未嘗虞人之欺己也,恆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嘗虞人之不信己也,恆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嘗求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恆務自覺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則良知無所偽而誠,「誠則明矣」(《中庸》);自信則良知無所惑而明,「明則誠矣」(《中庸》)。明誠相生,是故良知常覺、常照。常覺、常照,則如明鏡之懸,而物之來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誠,則無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覺矣;自信而明,則無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覺矣。
是謂易以知險,簡以知阻(《周易·繫辭下傳》),子思所謂「至誠如神,可以前知」(《中庸》)者也。然子思謂「如神」,謂「可以前知」,猶二而言之,是蓋推言思誠者之功效,是猶為不能先覺者說也。若就至誠而言,則至誠之妙用,即謂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誠則「無知而無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也就是說,王陽明認為,只要相信自己的良知,努力致良知而不欺騙,就能達到至誠的境界。萬事皆明,自然就沒有不知道的事情,他人也沒了欺詐與不守信的餘地,也就沒有必要懷疑他人了。
這段論述表明,王陽明堅信自己在千難萬苦中「賴天之靈」領悟的良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