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顧東橋之疑

2024-10-14 04:50:17 作者: (日)岡田武彥

  嘉靖四年(1525),顧東橋從朱子學者的立場上對王陽明的「良知」說提出質疑,並來信求教,王陽明則回了一封長信一一詳細答覆。信函為《答人論學書》,收於《傳習錄》中卷。這裡的「人」指的是顧東橋。王陽明的回信論述酣暢淋漓,讓人慚愧。此信被收入《傳習錄》時顧東橋尚且健在,考慮到這一點,王陽明的門人就沒有明確指出其名字。而有的版本則直接使用了顧東橋的名字。

  顧東橋是站在朱子學立場上的儒學家,因此在來信中寫道:「但恐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後生師傳,影響謬誤,未免墜於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無怪聞者見疑。」他暗中批判王陽明的學說。

  對此,王陽明反駁說:「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為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聞者本無求為聖人之志,又未嘗講究其詳,遂以見疑,亦無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當一語之下便瞭然矣!乃亦謂立說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顧東橋在來信中問道:「所喻知行並進,不宜分別前後,即《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功,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然功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湯乃飲,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見是物,先有是事。」

  王陽明嚴厲地回答道:「既雲『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則知行並進之說無復可疑矣。又雲『功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無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說,此尤明白易見,但吾子為近聞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後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謂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

  也就是說,王陽明認為,意識也是行。他曾向愛徒徐愛講述:「知是行之主意,行是知之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傳習錄》上卷)這是把對善惡的好惡之意作為知行的本體。也就是說,王陽明認為,不行就不是真正的知,行的本源上有好惡之意。

  顧東橋又問道:「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此為學者吃緊立教,俾務躬行則可。若真謂行即是知,恐其專求本心,遂遺物理,必有暗而不達之處。抑豈聖門知行並進之成法哉?」

  

  王陽明首先用這樣一句話論述:「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功夫本不可離。只為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併進之說。」也就是說,王陽明認為,知的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的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功夫本來就不可以分離。對比上述王陽明對徐愛所講的話,我們可以看出,這裡闡述了知行合一的原因,更加簡潔明快,由此可以說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已經大成。

  接下來王陽明又指出:

  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理豈外於吾心邪?晦庵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之處,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這裡講述了「知行合一」說是建立在「心即理」的基礎之上的。而且王陽明認為,由於朱子在說明心與理時,時而合一,時而分離,所以後世之人才將心與理一分為二,最終產生了「專求本心,遂遺物理」的弊端。

  接下來顧東橋又提出:「人之心體本無不明,而氣拘物蔽,鮮有不昏,非學、問、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則善惡之機,真妄之辨,不能自覺,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

  王陽明指出: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蓋承沿舊說之弊,不可以不辨也。

  夫學、問、思、辨、行,皆所以為學,未有學而不行者也。……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篤者,敦實篤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篤其行,不息其功之謂爾。蓋學之不能以無疑,則有問,問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思,思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辨,辨即學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問既審矣,學既能矣,又從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謂篤行。非謂學、問、思、辨之後,而始措之於行也。

  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謂之學,以求解其惑而言謂之問,以求通其說而言謂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謂之辯,以求履其實而言謂之行。蓋析其功而言則有五,合其事而言則一而已。此區區心理合一之體,知行並進之功,所以異於後世之說者,正在於是。今吾子特舉學、問、思、辨以窮天下之理,而不及篤行。是專以學、問、思、辨為知,而謂窮理為無行也已。天下豈有不行而學者邪?豈有不行而遂可謂之窮理者邪?

  在這裡,王陽明論述了知行合一。他指出,學、問、思、辨用一個字概括就是學,沒有無行之學,也沒有無行之窮理。他又批判朱子的「窮理」站在主知主義的立場上,將知行一分為二。而自己的「窮理」說和程顥的學說是一致的:

  明道云:「只窮理便盡性至命。」故必仁極仁,而後謂之能窮仁之理;義極義,而後謂之能窮義之理。仁極仁則盡仁之性矣,義極義則盡義之性矣。學至於窮理至矣,而尚未措之於行,天下寧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為學,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併進,而不可以分為兩節事矣。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於吾心,而必曰窮天下之理,殆以吾心之良知為未足,而必外求於天下之廣,以裨補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而為二也。夫學、問、思、辨、篤行之功,雖其困勉至於人一己百,而擴充之極,至於盡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已。

  良知之外,豈復有加於毫末乎?今必曰窮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諸其心,則凡所謂善惡之機,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將何所致其體察乎?吾子所謂「氣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於此,而欲以外求。是猶目之不明者,不務服藥調理以治其目,而徒悵悵然求明於其外,明豈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於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誠毫釐千里之謬者,不容於不辨。吾子毋謂其論之太刻也。

  程顥曾提出「窮理盡性至命」,王陽明說自己的「窮理」說也是同樣道理,是建立在心即理的立場上,窮理必須通過致良知。

  王陽明在給顧東橋回信的後半部分,論述了有名的「拔本塞源」論,從「良知」說的立場上明示了理想世界的極致,並以儒教最高道德「仁」為基礎的,懇切地論述了萬物一體思想。儒教的萬物一體思想最初出現在《禮記·禮運》中,也可以說是《莊子·齊物論》中萬物齊同思想儒教化的產物。

  萬物一體思想進入宋代後被發揚光大,孔子「仁」的思想被廣泛接受,儒教的理想世界展現在人們眼前。被稱為宋學之祖的周敦頤首先論述了萬物一體思想,其門人程顥提出「聖人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以萬物一體之仁為聖學之根本。後來,程頤及張橫渠、陸九淵等都提出了各具特色的萬物一體思想,王陽明又從「良知」說的立場上將其集大成,在《拔本塞源論》中充滿激情地論述,期望能夠從根源上去除世人的功利思想積累下來的弊端,激起一股濟世救人的豪情。

  王陽明認為,為拯救被功利思想蒙蔽的世人,各種學術思想不斷興起,但是都沒能達到這一目的。而人們只有徹悟「良知」說,才能一掃弊端,成就萬物一體之心,濟世救人。「拔本塞源」(出自《春秋左氏傳》昭公九年)的意思是「拔掉樹根,塞住水源」,比喻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也就是從根本上改正錯誤。

  王陽明的《拔本塞源論》可謂是名篇中的名篇,下面摘錄其開頭與結尾部分,請大家好好體會一下。

  王陽明在開頭部分痛斥世人的功利思想之弊端:

  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於天下,則天下之學聖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淪於禽獸夷狄,而猶自以為聖人之學。吾之說雖或暫明於一時,終將凍解於西而冰堅於東,霧釋於前而雲滃於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於天下之分毫也已!

  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慾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

  以復其心體之同然。

  他又在末尾部分這樣寫道:

  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枘鑿,則其以良知為未足,而謂聖人之學為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聖人之學乎?尚何以論聖人之學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為學者,不亦勞苦而繁難乎?不亦拘滯而險艱呼?嗚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起者,吾誰與望乎?(《傳習錄》中卷)

  關於《拔本塞源論》的全文與文中論述的萬物一體思想及其起源和發展過程,詳見拙著《王陽明的〈拔本塞源論〉》。

  雖然很多朱子學者都批判王陽明的學說,卻幾乎沒有人批判王陽明的「拔本塞源」論。日本幕府末年維新派的陽明學學者吉村秋陽將王陽明的訓示編入《王學提綱》一書,書的開頭就抄錄了《拔本塞源論》,可謂英明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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