踐行良知

2024-10-13 15:59:22 作者: (日)岡田武彥

  嘉靖三年(1524)八月十五日,中秋佳節,一輪明月亮如白晝。王陽明於府邸碧霞池上天泉橋設宴賞月,召集門人百餘名。酒至半酣,門人中有的放聲高歌,有的擲箭於壺,有的擊鼓泛舟,耽於遊興。王陽明退而作詩《月夜二首》(《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兩首詩都講述了王陽明的心學,第一首如下:

  萬里中秋月正晴,四山雲靄忽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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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須臾濁霧隨風散,依舊青天此月明。

  肯信良知原不昧,從他外物豈能攖!

  老夫今夜狂歌發,化作鈞天滿太清。

  前四句中,王陽明把良知比作中秋明月,就像風能夠瞬間吹開雲靄濁霧那樣,良知有掃盡人慾的偉大力量。本書後面的《拔本塞源論》中,將良知比作太陽,太陽一出中天,便可掃盡雲霧,也是同樣的意思。

  接下來的兩句是說,王陽明相信良知非常明晰,不為外物擾亂,良知是亘古不變的。王陽明深感良知的光明,可以拂去雲霧般的人慾。他在最後兩句詩中感嘆道,自己身為老人,也要狂歌一番,如身在天籟環繞之中。

  第二首如下:

  處處中秋此月明,不知何處亦群英?

  須憐絕學經千載,莫負男兒過一生!

  影響尚疑朱仲晦,支離羞作鄭康成。

  鏗然舍瑟春風裡,點也雖狂得我情。

  這首詩也將良知比作中秋明月,感嘆世間俊秀之才雖多卻不知在何處,孟子仙去,聖學斷絕已過千年,希望有志男兒早日醒悟,不要不知聖學空過一生。接下來又感嘆,朱子未得聖學真傳,只是傳其形影,後漢劉玄陷入訓詁之學而支離破裂,世間儒者卻以此為宗。自己和那些儒者不同,更羨慕孔子的門人曾點,想成為孔子所說的狂者。

  曾點是曾參之父,亦稱曾晳。一天,孔子讓曾點及另外三名弟子說一下自己的理想。其他三人都講到要以道治理天下,成就大事。曾點一邊彈琴一邊聽他們談論。

  「點,爾何如?」

  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論語·先進篇》)

  另外,孔子還說過:「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論語·子路篇》)因此,王陽明的理想是寧願成為曾點那樣恣意狂放的狂者。

  酒宴上門人做出狂者的樣子,忘記了孔子教誨的真義,王陽明看到以後作詩旁敲側擊了一下。

  第二天早晨,門人為前天晚上的狂態道歉。

  「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論語·公冶長篇》)王陽明引用這一典故教化道(《年譜三》):

  世之學者,沒溺於富貴聲利之場,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脫。及聞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緣,皆非性體,乃豁然脫落。但見得此意,不加實踐以入於精微,則漸有輕滅世故,闊略倫物之病。雖比世之庸庸瑣瑣者不同,其為未得於道一也。故孔子在陳思歸,以裁之使入於道耳。諸君講學,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見此,正好精詣力造,以求至於道。無以一見自足而終止於狂也。

  王陽明看到中秋的明月有時也會被雲遮住,因此作詩《中秋》,以抒感懷。

  去年中秋陰復晴,今年中秋陰復陰。

  百年好景不多遇,況乃白髮相侵尋!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團圓永無缺。

  山河大地擁清輝,賞心何必中秋節!

  王陽明就是這樣大力提倡心學綱要,不斷闡述良知是永遠光明的。

  敬畏與灑落

  王陽明在書信《答舒國用》(《王文成公全書》卷五)中論及敬畏與灑落的關聯,這也是對其門人的訓誡,我們不妨來了解一下。

  舒國用的問題:「敬畏之增,不能不為灑落之累。」「敬畏為有心,如何可以無心?而出於自然,不疑其所行。」

  王陽明大致做了如下回答:

  夫君子之所謂敬畏者,非有所恐懼憂患之謂也,乃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之謂耳。君子之所謂灑落者,非曠盪放逸,縱情肆意之謂也,乃其心體不累於欲,無入而不自得之謂耳。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

  而其昭明靈覺之本體,無所虧蔽,無所牽擾,無所恐懼憂患,無所好樂忿懥,無所意必固我,無所歉餒愧怍。和融瑩徹,充塞流行,動容周旋而中禮,從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謂真灑落矣。是灑落生於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於戒慎恐懼之無間。孰謂「敬畏之增,乃反為灑落之累」耶?惟夫不知灑落為吾心之體,敬畏為灑落之功,歧為二物而分用其心,是以互相牴牾,動多拂戾而流於欲速助長。

  是國用之所謂「敬畏」者,乃《大學》之「恐懼憂患」,非《中庸》「戒慎恐懼」之謂矣。程子常言:「人言無心,只可言無私心,不可言無心。」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是心不可無也。有所恐懼,有所憂患,是私心不可有也。堯舜之兢兢業業(《書經·皋陶謨》),文王之小心翼翼(《詩經·大雅·大明》),皆敬畏之謂也,皆出乎其心體之自然也。出乎心體,非有所為而為之者,自然之謂也。敬畏之功無間於動靜,是所謂「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也。敬義立而天道達,則不疑其所行矣。

  舉業與聖學

  此時王陽明曾論及聖學與舉業,在此一併記述。

  王陽明說過,修行聖學與舉業絕不矛盾。他提出「良知」說以後,認為良知是千古聖賢的秘訣、聖學的正法眼藏,自然會覺得修行良知聖學與舉業不矛盾。不過當時王陽明明確指出朱子學是外求之學,良知學是求心之學,二者相反,而科舉考試依舊以朱子學為基礎,因此會有人覺得舉業與良知學有矛盾。就此有一段趣聞。(《年譜三》)

  德洪攜二弟德周、仲實讀書城南。洪父心漁翁往視之。魏良政、魏良器輩與游禹穴諸勝,十日忘返。

  家君問曰:「承諸君相攜日久,得無妨課業乎?」

  二子答曰:「吾舉子業無時不習。」

  家君曰:「固知心學可以觸類而通,然朱說亦須理會否?」

  二子曰:「以吾良知求晦翁之說,譬之打蛇得七寸矣,又何憂不得耶?」

  家君疑未釋,進問先生。

  先生曰:「豈特無妨?乃大益耳。學聖賢者,譬之治家,其產業、宅第、服食、器物,皆所自置。欲請客,出其所,有以享之;客去,其物具在,還以自享,終生用之無窮也。今之為舉業者,譬之治家不務居積,專以假貸為功。欲請客,自廳事以至供具,百物莫不遍借。客幸而來,則諸貸之物一時豐裕可觀;客去,則盡以還人,一物非所有也;若請客不至,則時過氣衰,借貸亦不備;終生奔勞,作一窶人而已。是求無益於得,求在外也。」

  明年乙酉大比,稽山書院錢楩與魏良政並發解江、浙。家君聞之,笑曰:「打蛇得七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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