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良知詩

2024-10-13 15:59:09 作者: (日)岡田武彥

  可以說,王陽明是在大力倡導「良知」說之後才開始明確批判朱子學說的。我們可以通過他吟詠的良知詩窺見一斑。他在越地講學期間,連續作了很多首吟詠良知的詩。據傳朱子曾吟誦《性理吟》傳於後世,詩文論及性理,但究竟是否為朱子所作尚存疑問。而王陽明的《良知吟》,可以稱為思想詩,與《性理吟》有點兒類似。

  在王陽明所作的關於良知的詩中,最具代表性的首先應當舉出《詠良知四首示諸生》(《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

  第一首:「個個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而今指與真頭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這首詩主要是講述人人都和孔子一樣擁有良知。第一句「個個人心有仲尼」,是說每個人都和孔子一樣有一顆聖人之心。東正堂也曾講過(《陽明先生全書論考》卷十《詩四·續篇·賦詩》),這有點兒像禪宗宣講的「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聖人之心乃聖人秘傳,非良知莫屬。禪宗認為人人皆有佛性,當直指之。同樣,王陽明直指良知,教化人們成為聖人。

  然而,他又告誡說,世人並未直指心中的良知,卻陷入以知識求之於外的迷惘。因此,在第三句中,他明白地告訴大家,應直指心中的真髓,不要犯了以知識求之於外物的錯誤。他還告訴人們,應當相信我們和聖人一樣,心中具備良知。

  下面看第二首:「問君何事日憧憧?煩惱場中錯用功。莫道聖門無口訣,良知兩字是參同。」

  這首詩是說,良知才是成為聖人的秘訣,聖學也如同佛教、道教那樣有自己的口訣,那就是良知。第四句中援引道教進行說明。後漢魏伯陽著《周易參同契》,告訴我們道家煉丹成仙的秘訣。王陽明藉此告訴我們,良知如同道家的參同契中的秘訣一樣,是聖學中的要訣,不可被煩惱見聞迷惑,陷入求天理於心外的迷惘境地,徒令自己苦惱,而應當直指聖學的真髓。

  第三首可以說是王陽明《良知吟》的代表作:「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

  這首詩告訴我們,良知就藏在心中,就像定盤針那樣給我們指示方向。因此,良知正是宋儒所講的天理,萬事萬物皆有定理,不可陷入外求的迷惘。很明顯,第三句中「從前顛倒見」是指世間儒生奉為正宗的朱子學。

  而且,在這首詩中,可以說是明示了王陽明所講的「培根之學」的真髓,總而言之就是良知。相較於培根之學,朱子學應該被稱為枝葉之學。王陽明述懷道,在領悟良知以前,求道於外部枝葉之學而不是內部根源,犯了本末倒置的錯誤。

  

  也就是說,王陽明在提倡「良知」說之前,倡導心即理,認為誠意便可完成《大學》的功夫,主張事上磨鍊,尚未脫離枝葉之學的領域,他自己也覺得有些遺憾。但是,在提倡「良知」說以後,王陽明在這首詩中向世人明示了朱王兩家學說的區別。

  最後看一下第四首:「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

  這首詩是說,良知即天理,而天理不可外求。第一句中的「無聲無臭」是源於「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詩經·大雅·文王》),《中庸》中也曾引用,說無聲無臭是道德的最高境界,也是天理的極致。

  王陽明以《大學》中的「獨知」來講述良知,東正堂提到(《陽明先生全書論考》卷十《詩四·續篇·賦詩》),《大學》《中庸》中提倡「慎獨(君子必慎其獨)」,朱子註解說:「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就此,王陽明論述道:「所謂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傳習錄》下卷)在上述詩中,王陽明將朱子說的「獨知之地」改成了「獨知時」,而且認為這就是本心,即良知。將「地」字改為「時」字,大概是跟詩韻有關,不值得討論。

  第二句中說,無聲無臭是天地萬物之基礎,也可以說良知即宇宙的根本。因此,王陽明感嘆道,我心即良知中藏有取之不盡的真理,世人卻不知求其於心內,而是求之於外,這就像乞丐乞討一樣。

  下面請看《示諸生三首》(《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第一首如下:

  爾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問人。

  但致良知成德業,漫從故紙費精神。

  乾坤是易原非畫,心性何形得有塵?

  莫道先生學禪語,此言端的為君陳。

  這首詩是說,人本來就具有天然無須雕飾的良知,不需要求之於人或書籍。若能發揮良知,便可成就德業。第一句中說的「天真」指良知。王陽明認為,要想成就德業,致良知便可,因為每個人都具備,所以不需要求之於人或者閱讀古書。

  第四句中的「漫從故紙費精神」,也許是指責朱子學注重讀書窮理。以前陸王兩派就因排斥讀書窮理遭到指責。朱子以道問學為宗旨,而陸九淵以尊德性為學術宗旨,王陽明則認為讀書勞神。其實陸王兩派並不排斥讀書,王陽明飽讀詩書,知識淵博,關於這一點我們讀過《王文成公全書》便可了解。只是王陽明指出,不應將讀書放在首位。

  在詩的後半部分,第五句中,王陽明首先說天地運行、陰陽變化之道並非通過八卦顯示,而是皆在我心。楊慈湖也曾提出類似說法,他是主張心學的陸九淵的高徒,曾提出易是「己易(易者,己也)」(《慈湖遺書》卷七)。

  接下來,王陽明講道,心性並非有形,本來無形、不染塵垢的東西就是良知。神秀大師曾作偈,將佛性比作明鏡,明鏡易沾塵埃,應當時時拂拭,不可怠慢修行。而六祖慧能則作偈說,佛性本來就沒有被塵垢蒙蔽,只要直指佛性就可以,沒必要拂拭塵垢。王陽明暗中引用這一典故,直指良知的純粹性和能動性,並表明雖然以一點禪語加以說明,但是我教(陽明心學)與禪並不相同,只是為了清楚說明良知才引用了禪語。自不必說,王陽明所講的良知和禪所講的佛性並非一回事。

  第二首如下:

  人人有路透長安,坦坦平平一直看。

  盡道聖賢須有秘,翻嫌易簡卻求難。

  只從孝弟為堯舜,莫把辭章學柳韓。

  不信自家原具足,請君隨事反身觀。

  這首詩並沒有直接論述良知,只是告訴我們,人生道路是平平坦坦的,就是《周易》所講的「易簡」,因此不可求難於文辭。而且,遇事反觀自身便知有良知,遵循良知可以輕易成就德業。修行聖人之道極為簡易,舉例來說,只要行孝悌,便可成為堯舜。這是引用了《孟子·告子章句下》裡面的話。

  第三首如下:

  長安有路極分明,何事幽人曠不行?

  遂使蓁茅成間塞,僅教麋鹿自縱橫。

  徒聞絕境勞懸想,指與迷途卻浪驚。

  冒險甘投蛇虺窟,顛崖墮壑竟亡生。

  這首詩將求道比作去長安的行人,敘述了良知乃易簡之道,人們卻去冒險,最終導致身亡。這條道極為分明,人們卻因見聞文辭把它當作險難之道,自討苦吃。

  有人就良知向王陽明提問,因此他作詩《答人問良知二首》(《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加以說明。

  首先看第一首:「良知即是獨知時,此知之外更無知。誰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卻是誰?」

  在這首詩中,王陽明說,任何人先天都具有良知,此外再無他知。因此,良知不可求於人,應當自己體會。

  第二首如下:「知得良知卻是誰?自家痛癢自家知。若將痛癢從人問,痛癢何須更問為?」

  這是說,良知是自身具有的,要體會良知,就如同自身的痛癢要自己體會。

  王陽明回到故鄉越地後,眾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從四方趕來,王陽明也在講學中與他們互相切磋,見到了一定成效,也結識了一些學業得力之人。但是,他在給黃綰的書信(《王文成公全書》卷五)中說:「大抵近世學者,只是無有必為聖人之志。」又說:「聞接引同志孜孜不怠,甚善甚善!但論議之際,必須謙虛簡明為佳。若自處過任而詞意重複,卻恐無益有損。」

  現代有些專家,標榜科學研究、客觀研究,熱衷於爭論。這段話,對於他們也算是頂門一針吧。就像上述書信中寫的那樣,王陽明在高呼致良知之後,也不忘論述「立志」的重要性。

  此時,王陽明對於「致良知」益發自信。他在《與尚謙書》(《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十四《年譜三》)中主張說:「得致知二字,千古人品高下真偽,一齊覷破,毫髮不容掩藏。」當時,薛尚謙曾向世宗進言,希望能早立太子,結果被問罪。於是他痛切反省自己過於輕傲。對此,王陽明在書信中稱讚其修行有進步,反省很深刻,並教化道:「但知輕傲處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卻輕傲,便是格物。」由此可見,王陽明認為,知道是非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遠離是非則是格物。這與朱子格物致知的解釋相反。以前,王陽明主張以正物為格物,此時則認為,格物便是致良知,即致知。不僅如此,他還主張,致知貫穿於《大學》中的「格致誠正」。因此,他將以前寫的《大學古本序》最後一句中的「誠意盡焉」改為「致知盡焉」。這件事在書信中也有提及。

  前面提到,王陽明是在四十九歲,於虔(江西省贛州)提出的「致良知」說,但是當時很少有門人能夠理解透徹。因此,他在《與尚謙書》中寫道:「二字在虔時終日論此,同志中尚多未徹。近於古本序中改數語,頗發此意,然見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紙,幸更熟味。此乃千古聖學之秘,從前儒者多不善悟到,故其說入於支離外道而不覺也。」王陽明在這裡講的從前儒者指的正是朱子。

  王陽明說自己在南京時期的講學難免有曲學阿世即鄉愿之念,也是情有可原的。從上段文字我們可以看出王陽明對「致良知」說產生自信的心路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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