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愿」自省
2024-10-13 15:59:05
作者: (日)岡田武彥
鄒守益、薛侃、黃宗明、馬明衡、王艮等侍於王陽明前,因言謗議日熾。先生曰:「諸君且言其故。」有言先生勢位隆盛,是以忌嫉謗;有言先生學日明,為宋儒爭異同,則以學術謗;有言天下從游者眾,與其進不保其往,又以身謗。(《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十四《年譜三》)
王陽明回答道:「三言者誠皆有之,特吾自知諸君論未及耳。」「吾自南京以前,尚有『鄉愿』(《論語·陽貨》)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處,更無掩藏回護,做得『狂者』(《論語·子路》)。使天下盡說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
薛侃認為先生自信良知以來,已得聖人真髓。
總之,王陽明在倡導良知說後,才免於《論語》中所講的鄉愿之念,從而達到狂者之心境。
在上述問答之後,門人就鄉愿與狂者的區別提問,王陽明回答道:
鄉愿以忠信廉潔見取於君子,以同流合污無忤於小人,故非之無舉,刺之無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潔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壞矣,故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於千仞之意,一克念即聖人矣。惟不克念,故闊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其不掩,故心尚未壞而庶可與裁。(《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十四《年譜三》)
關於狂者,《論語·子路篇》有如下記載:「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也就是說,孔子說他找不到奉行中庸之道的人交往了,只能與狂者、狷者相交往了。狂者敢於為善,狷者絕不會為惡。
王陽明倡導「良知」說以後,有時以狂者自居。他說,這也是招來世間指責的一個原因。從上述引用中可以察覺到,王陽明心中有些自省。可以說這裡面包含了王陽明精神的真髓。因為薛侃察覺到這一點,所以才對王陽明說「得聖人真髓」這樣的話。王陽明的這種自省態度,也可以從他寫的《與陸元靜(二)》(《王文成公全書》卷五)中得知。
曰:「鄉愿何以斷其媚世?」
曰:「自其議狂狷而知之。狂狷不與俗諧,而謂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鄉愿志也(《論語·陽貨篇》及《孟子·盡心章句下》)。故其所為皆色取不疑,所以謂之『似』(「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出自《孟子·盡心章句下》)。三代以下,士之取盛名於時者,不過得鄉愿之似而已。然究其忠信廉潔,或未免致疑於妻子也。雖欲純乎鄉愿,亦未易得,而況聖人之道乎?」
曰:「狂狷為孔子所思,然至於傳道,終不及琴張輩而傳曾子,豈曾子亦狷者之流乎?」
曰:「不然,琴張輩狂者之稟也,雖有所得,終止於狂。曾子中行之稟也,故能悟入聖人之道。」
有意思的是,在上述問答中,王陽明認為曾子是孔子所講的中行之士,故而可以悟聖人之道。陽明學重行,朱子學重知,如果將二人比作孔子門生,則朱子像子貢,王陽明像曾子。當然,朱、王二人都高度評價過曾子,認為他領悟了孔子所講的一貫之道。如果硬要對比二人,也可以用上述比擬吧。
嘉靖二年(1523),王陽明在寫給黃宗賢的書信(《王文成公全書》卷五)中寫道:「近與尚謙、子華、誠莆講《孟子》『鄉愿狂狷』一章,頗覺有所省發……」他回顧在南京的日子,發現自己當時的言論未免有鄉愿之念。
綜其一生來看,王陽明能夠安心講學的時期,只有從貶謫地龍場出來後的南京時期和還鄉後的越地時期。具體如下。
正德五年(1510)十一月,王陽明任江西省吉安府廬陵縣知縣時,上京覲見;正德七年(1512)十二月官拜南京太僕寺少卿。這段時間是王陽明的在京時期。
正德九年(1514)四月,任南京鴻臚寺卿;正德十一年(1516)作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被任命為南贛汀漳的巡撫。這段時間就是南京時期。
正德十六年(1521)八月,王陽明得到朝廷恩准回到故鄉越地;嘉靖六年(1527)五月,受命征討廣西省思恩、田州叛亂,並於九月離開故鄉。這段時間便是越地時期。
王陽明在南京時期,提倡和朱子學不同的「去欲存理」「省察克治」及有名的「事上磨鍊」等學說,但是當時遭到朱子學者的指責。為避開朱子學者的鋒芒,王陽明寫下了《朱子晚年定論》。王陽明開始提倡「良知」說以後,他回顧當時的心境,承認自己有鄉愿之念,有曲學阿世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