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錦還鄉,謝辭封爵
2024-10-13 15:58:57
作者: (日)岡田武彥
正德十六年(1521)八月,王陽明來到越地,九月回到餘姚,與父親海日翁也就是龍山公重逢,祭祖。然後拜訪自己的出生地——瑞雲樓,對著埋葬自己胎衣的地方潸然淚下。因為王陽明幼年喪母,他對自己不能奉養母親感到悲傷;王陽明是由祖母撫養成人的,所以他為自己沒能送老人家最後一程感到悲慟不已。
回家這段日子,王陽明每日與親朋好友飲宴作樂、遊山玩水,隨處宣揚良知學。然而鄉里的故老大多因為過去王陽明的行跡而對「良知」說持懷疑態度,只有錢德洪對陽明的話深信不疑,力排眾議,攜見面禮前來拜師。其時,約有八十名志同道合的人前來拜師。王陽明真可謂是衣錦還鄉了。
與此同時,朝廷因王陽明平定了宸濠之亂,於十二月十九日封其為新建伯,並下旨任命其為南京兵部尚書兼光祿大夫、柱國,每年可享祿米千石,追封王家三代及其妻室,並賜誥券令其傳給子孫後代。朝廷命行人(宣旨的官員)持白金與文綺慰勞王陽明,並賜給龍山公羊肉與美酒。
一行人到餘姚時,恰逢龍山公大壽,親朋好友齊聚一堂。王陽明舉杯祝老父長壽。龍山公莊嚴地說:「寧濠之變,皆以汝為死矣而不死,皆以事難平矣而卒平。讒構朋興,禍機四發,前後二年,岌乎知不免矣。天開日月,顯忠遂良,穹官高爵,濫冒封賞,父子復相見於一堂,茲非其幸歟!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禍之基,雖以為幸,又以為懼也。」
王陽明聽後,跪倒在地說道:「大人之教,兒所日夜切心者也。」眾人不禁感嘆,虎父無犬子。而龍山公對王陽明的訓誡,也讓眾人嘆服。(《年譜二》)
嘉靖元年(1522)正月初十,王陽明上《辭封爵普恩賞以彰國典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三),辭讓新建伯這一爵位,卻未被批准。王陽明辭退封爵的理由是什麼呢?也許是遵奉了其父龍山公的訓誡,這番訓誡來自《周易》的智慧,而王陽明自己也非常喜愛這本書;另外也許是怕招來朝廷眾臣的嫉妒吧。
關於這件事,東正堂大致做了如下評論(《陽明先生全書論考》卷十五《年譜三》):王陽明提交了紀功,上面記載了平定宸濠之亂中部下的顯赫功績。朝中媢嫉王陽明的輔臣看到後,對此加以評論刪改。王陽明才認識到,自己獨自享受封爵從情理上是講不通的。而且,雖然朝廷明言賜予歲俸一千石,官府卻並未將誥券交給王陽明,也沒有兌現歲俸。另有史書記載,紀功所記載的立功的部下中,只有原吉安知府伍文定真正得到升職,其餘人等雖名義上升遷了,暗裡卻被貶,後來甚至被罷免。那些媢嫉者實在是禍世匪淺。據說朝中首輔楊廷和也是媢嫉者之一。
其他書上說,因為王陽明只求教於王瓊,根本不問候其他閣老,閣老們也對此懷恨在心。編著《王陽明先生年譜二卷》的李卓吾也注意到這一點,認為這是王陽明的失誤之處。但是,王陽明不可能完全不給閣老們寫信,只是不像寫給王瓊的書信那樣有十五封之多而已。王陽明全集中的《與當道書》(《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七)便是一個例證。畢竟兩者之間有親疏的差別。
關於上述情況,《年譜三》曾做了記述。在平定各地賊匪與宸濠之亂時,王陽明一直都是先與王瓊相商。王瓊給他提供方便,因此每次報捷時,王陽明都將首功歸於兵部尚書王瓊。宰輔楊廷和對此懷恨在心,為阻攔王陽明此次升遷,夥同他人將其提交給朝廷的紀功內容加以刪改。在上疏中,王陽明說:「冊中所載,可見之功耳。若夫帳下之士,或詐為兵檄,以撓其進止;或偽書反間,以離其腹心;或犯難走役,而填於溝壑;或以忠抱冤,而構死獄中(指前文提到的冀元亨)。有將士所不與知,部領所未嘗歷,幽魂所未及泄者,非冊中所能盡載。今於其可見之功,而又裁削之,何以勵效忠赴義之士耶!」乃上疏乞辭封爵。
《年譜三》中又接著引用上疏中的一段文字,王陽明如此痛批道:「殃莫大於叨天之功,罪莫大於掩人之善,惡莫深於襲下之能,辱莫重於忘己之恥:四者備而禍全。此臣之不敢受爵者,非以辭榮也,避禍焉爾已。」王陽明使用如此激烈的言辭,大概是因為此時他已經深信良知,無所畏懼了。
東正堂如此評論這封上疏(《陽明先生全書論考》卷十二《奏疏·公移二·江西書》):王陽明用四條理由講明了自己辭退封爵的意向,其實關鍵在於第二和第三條。獎勵沒有惠及有功的上司與部下,自己沒理由獨享功勞,雖然這也是事實,關鍵還在於披瀝了自己的至誠之心。文中將楊廷和與王瓊一併而論,可見王陽明並非只推舉王瓊,不推舉內閣其他人,只是沒有像之前給王瓊寫信那樣,通過私人信函傳達感恩之情。
嘉靖元年二月十二日,王陽明之父龍山公病情突然加重,生命垂危,朝廷派使者來到王家,此時龍山公雖是重病纏身,卻仍吩咐王陽明等子弟以禮相迎。他說:「雖倉遽,烏可以廢禮?」聽說已經準備好,他才瞑目而逝,享年七十七歲。此次朝廷派使者前來,是因為王陽明平定了宸濠之亂,皇帝下旨追封其父龍山公、祖父竹軒公、曾祖父槐里先生三公為新建伯。
這道聖旨是正德十六年(1521)十二月十九日下的,為何晚了將近兩個月才到呢?這是因為宰輔楊廷和等人嫉妒王陽明,阻礙朝廷對其進行論功行賞。
朝廷使者到來時,雖然龍山公已經去世,王陽明卻不讓家人哭泣,而是換上新的禮服、禮帽,腰中系紳(寬腰帶),令家人準備葬禮用品。九月,王陽明將龍山公葬於石泉山。
老父病逝,王陽明悲傷、疲憊交加,病倒在床。因為不能與遠道而來的朋友會面,王陽明在牆上掛了這樣一幅「壁帖」(《王文成公全書》卷八)。
守仁鄙劣,無所知識,且在憂病奄奄中,故凡四方同志之辱臨者,皆不敢相見。或不得已而相見,亦不敢有所論說,各請歸而求諸孔孟之訓可矣。夫孔孟之訓,昭如日月,凡支離決裂,似是而非者,皆異說也。有志於聖人之學者,外孔孟之訓而他求,是舍日月之明而希光於螢燭之微也,不亦謬乎!有負遠來之情,聊此以謝。荒迷不次。
七月十九日,吏部派人來通知說,這次請求辭退封爵未得到批准。於是,王陽明上疏《再辭封爵普恩賞以彰國典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三)再次請求辭退,然而又未得到批准。
為何王陽明兩次請求辭退封爵呢?是因為平定宸濠之亂後,王陽明上報了自己將士的軍功,朝廷明里予以褒獎,實際卻沒有全部兌現。有的將士的功績被刪改,有的將士甚至受到處罰,有的將士被授予有名無實的職位,或被任命為閒職,或被誣為不忠加以貶謫。那些和自己患難與共的將士翹首期盼了將近三年,如果在此時不提出來,事情會越拖越久。如果自己不提供資料,講述他們立功的事實,請求論功行賞,還有誰會這樣做呢?他們全都忠心耿耿,國難當頭,挺身而出。然而,如今只有自己享受封賞,其他人只能分一杯殘羹冷炙。因此王陽明才提交上疏,再次辭退封爵。
在這次的上疏中,王陽明寫道:宸濠之亂爆發時,自己尚未任江西巡撫一職,為了盡忠報國,便興起一支義兵,郡縣各官紛紛響應,以粉身碎骨的忠義之氣平定了叛亂。他們的功績不但沒有得到褒獎,反遭朝中奸臣的讒言嫉妒,在這種情況下,自己不能獨自享受恩典。原文如此激烈:
竊惟宸濠之變,實起倉卒,其氣勢張皇,積威凌劫,雖在數千里外,無不震駭失措,而況江西諸郡縣近切剝床,觸目皆賊兵,隨處有賊黨。當此之時,臣以逆旅孤身,舉事其間,雖仰仗威靈以號召遠近,然而未受巡撫之命,則各官非統屬也;未奉討賊之旨,其事乃義倡也。若使其時郡縣各官果懷畏死偷生之心,但以未有成命,各保土地為辭,則臣亦可如何哉?
然而聞臣之調,即感激奮勵,或提兵而至,或挺身而來,是非真有捐軀赴難之義,戮力報主之忠,孰肯甘粉齏之禍,從赤族之誅,蹈必死之地,以希萬一難冀之功乎?然則凡在與臣共事者,皆有忠義之誠者也。……
夫考課之典,軍旅之政,固並行而不相悖,然亦不可混而施之。……今也將明旅之賞,而陰以考課之意行於其間,人但見其賞未施而罰已及,功不錄而罪有加,不能創奸警惡,而徒以阻忠義之氣,快讒嫉之心;譬之投杯醪於河水,而曰「是有醪焉,亦可飲而醉也」,非易牙之口將不能辨之矣,而求飲者之醉,可得乎?
這篇上疏真正是論點明確、論據充分的大文章,然而並未得到批准。對此,東正堂大致做了如下評論:前一篇上疏中已然明確提出辭退封爵的理由,王陽明先生最為不滿的是,其部將的功績未得到恩典,這篇上疏重申此舉萬萬不可。王陽明此次請辭封爵最終未得到批准,皆是因為世間的媢嫉者終歸不值得共談賢者之心。(《陽明先生全書論考》卷十三《奏疏·公移三·思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