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良知」解釋生死
2024-10-13 15:58:54
作者: (日)岡田武彥
正德十六年(1521)六月,王陽明在《與陸元靜(一)》(《王文成公全書》卷五)這封信中談論了養生。他的高徒陸元靜原本氣弱多病,因此嚮往神仙養生學說。王陽明也曾傾心於此,所以告誡陸元靜不可徒為神仙養生學說勞力費神。
大抵養德養身,只是一事,元靜所云「真我」者,果能戒謹不睹,恐懼不聞(《中庸》),而專志於是,則神住氣住精住,而仙家所謂長生久視之說,亦在其中矣。……如老子、彭籛之徒,乃其稟賦有若此者,非可以學而至。後世如白玉蟾、丘長春之屬,皆是彼學中所稱述以為祖師者,其得壽皆不過五六十,則所謂長生之說,當必有所指矣。元靜氣弱多病,但遺棄聲明,清心寡欲,一意聖賢,如前所謂「真我」之說。不宜輕信異道,徒自惑亂聰明,弊精勞神,廢靡歲月。
關於信中提到的「神」「氣」「精」,王陽明在嘉靖三年(1524)《答陸元靜書》(《傳習錄》中卷)用「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告誡陸元靜,仙家所講的「神」「氣」「精」與良知是一回事。
王陽明還提倡過真吾說。在《從吾道人記》(《王文成公全書》卷七)中有如下記載:
父而慈焉,子而孝焉,吾良知所好也,不慈不孝焉,斯惡之矣。「言而忠信焉,行而篤敬焉」(《論語·衛靈公》),吾良知所好也;不忠信焉,不篤敬焉,斯惡之矣。故夫名利物慾之好,私吾之好也,天下之所惡也。良知之好,真吾之好也,天下之所同好也。是故從私吾之好,則天下之人皆惡之矣,將心勞日拙而憂苦終身,是之謂「物之役」。從真吾之好,則天下之人皆好之矣,將家、國、天下無所處而不當,富貴、貧賤、患難、夷狄,無入而不自得;斯之謂能從吾之所好也矣。夫子嘗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是從吾之始也。「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則從吾而化矣。
也就是說,王陽明講的「真吾」,用一個詞概括就是良知。因此,實現自我,無非就是去私吾之好,從我良知之好。
然而,陸元靜所講的「真我」指的是,隱於世外,於靜處生活以求養生,這樣便是重視真我。因此,王陽明寫信告誡他,不要信奉佛教、老莊思想而喜好靜坐。
據此可知,王陽明認為修行良知學說,便可自然達到道教的神仙養生的境界。他認為佛教的生死解脫也是同樣道理。他說生死如同晝夜,知晝夜,即知死生。(《傳習錄》上卷)
但是王陽明又說,克服生死之念並非易事。有門人請教「夭壽不貳」(《孟子·盡心章句上》)。他回答說:「學問功夫,於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髮掛帶,便於全體有未融釋處。人於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於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性至命之學。」(《傳習錄》下卷)
總之,儘管很難,只要克服生死之念,學問便可達「盡性至命」(《孟子·盡心章句上》)之境界。王陽明認為,最終致良知才能去生死之念,像佛教講的那樣從生死中解脫出來。這可以說是他作為儒學家的生死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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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認為遵循自己的良知學說的話,既可以從佛教講的生死之念中解脫出來,又可以做到道教講的神仙養生。這可以說是以「良知」說為主體的融攝三教學說吧。而且王陽明批判說,佛教並不能真正使人從生死之念中解脫出來,而道教也不能使人真正達到神仙養生的境界。
王陽明通過回答門人的提問,闡述了應以良知來看待世界萬物的絕對虛無,不可有一絲一毫的私念。道教與佛教雖然也講虛無,但是它們的目的在於祈求長生不老,脫離現世的苦海,因此難免存有私念,這種虛無並非真正的虛無。(《傳習錄》下卷)
王陽明批判道:佛教否定父子、君臣、夫婦等人倫關係的存在,認為它們是煩瑣的,勸說人們不必執迷於此。然而,這些人倫關係是確實存在的。佛教否定這些人倫關係的存在,倡導虛無,是因為想從這些關係中逃離出來,反倒陷入了佛教所講的「著相」。而儒教承認人倫關係的存在,追求本應有的道德,但這樣反倒是「無相」。(《傳習錄》下卷)
佛教和儒教都宣揚養心的心法,但是王陽明認為,儒教的養心並不脫離人倫事物,而佛教捨棄人倫事物,輕視經世致用,採取不與世間打交道的態度,結果不能夠治天下。佛教棄絕人倫事物,那是因為佛教把心看作幻相,以養無心為宗旨,關於這一點,王陽明予以了批判。(《傳習錄》下卷)關於佛教捨棄人倫事物這一點,宋代以來的儒學家都進行了批判,歸根結底是因為佛教把心看作幻相,不將心用在人倫事物及經世致用上。
王陽明批判佛教是自私自利的,這一點宋儒也曾批判過,王陽明則是從心學的立場展開論述。嘉靖三年,王陽明在寫給陸元靜的信(《答陸元靜書(又)》,出自《傳習錄》中卷)中對佛教展開了批判。
「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此佛氏為未識本來面目者設此方便。「本來面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今既認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說矣。「隨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體段功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個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說「夜氣」,亦只是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個良心萌動處,使他從此培養將去。
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說「夜氣」;卻是得兔後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將復失之矣。欲求寧靜,慾念無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寧靜。良知只是一個,良知而善惡自辨,更有何善何惡可思?良知之體本自寧靜,今卻又添一個求寧靜;本自生生,今卻又添一個欲無生;非獨聖門致知之功不如此,雖佛氏之學亦未如此將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徹頭徹尾,無始無終,即是前念不滅,後念不生。今卻欲前念易滅,而後念不生,是佛氏所謂「斷滅種性」,入於槁木死灰之謂矣。
也就是說,宋儒提倡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徹上徹下之道,因此他們會批判佛教與老莊沉淪於本體,忘卻了作用,追求上一段,捨棄下一段。而王陽明在此基礎上從「良知」說的角度加以批判。他認為一念良知貫穿上下,無始無終,前念不滅,後念不生,是生生不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