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羅欽順論學

2024-10-13 15:58:37 作者: (日)岡田武彥

  正德十五年(1520)夏,王陽明前往吉安後又到泰和,問候了比自己大七歲、身居少宰的朱子學者羅欽順,並向羅欽順敬奉了《大學古本》和《朱子晚年定論》兩本書。隨後,王陽明收到了羅欽順寄來的有關上述兩本書的論學書信。當時羅欽順五十六歲,王陽明四十九歲。

  羅欽順雖然是明代中葉著名的朱子學者,但他是一位將區別理氣、心性的舉動視為錯誤,具有明朝特色的朱子學者。羅欽順,字允升,號整庵,江西省吉安府泰和縣人,弘治六年(1493)進士。羅欽順任南京國子司業時,因犯劉瑾之怒而致仕,劉瑾伏誅後官復原職,經南京吏部右侍郎,升至南京吏部尚書。羅欽順死後,被朝廷追封太師太保,諡文莊。

  羅欽順潛心于格致之學,著有《困知記》。由該書中的《與王陽明書》一文來看,羅欽順在正德十五年的夏天,受王陽明贈予《大學古本》和《朱子晚年定論》,而在前一年的夏天,他則在友人處看到了《傳習錄》。

  對於羅欽順這篇站在朱子學者的立場來批判王陽明心學的書信,王陽明在《答羅整庵少宰書》(《傳習錄》中卷)里逐一加以反駁。其中,從《大學》的古本、新本問題到《大學》的「八條目」(正心、誠意、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王陽明一一做出了解釋,並站在其心學的立場上,批判朱子學陷入外求義理的境地,明確表示對自己的學說抱有自信。

  下面,我們就對王陽明的這封回信的內容稍作介紹。

  羅欽順對《大學古本》的批判和王陽明的反駁

  羅欽順認為,學當為內求,而王陽明將程、朱的格物之說視為外求,這是錯誤的。此外,他還對王陽明去除朱子定下的《大學》分章,削減朱子勘補的經傳,提倡《大學古本》復古的行為,進行了批判。

  對此,王陽明回答說:「學豈有內外乎?《大學古本》乃孔門相傳舊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脫誤,而改正補緝之。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

  之後,王陽明又強調,學的重點在於求之於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當時王陽明對自己的心學抱有很強的自信,對朱子學的批判也很明確。其後,王陽明又嚴厲反駁道:「舊本之傳數千載矣,今讀其文詞,既明白而可通;論其功夫,又易簡而可入。亦何所按據而斷其此段之必在於彼,彼段之必在於此,與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補?而遂改正補緝之,無乃重於背朱而輕於叛孔已乎?」

  

  羅欽順對心學的批判和王陽明的反駁

  羅欽順批判說,王陽明提倡排開外求,致力於反觀內省,如此一來,《大學》便可以「正心誠意」四個字來完全概括,而初學之人在學問之際,難道就不再需要格物等詳密的功夫了嗎?

  對此,王陽明完全贊同羅欽順的說法,回答說:「若語其要,則『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誠意』?『誠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功夫之詳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為精一之學,此正不可不思者也。」

  之後,王陽明又基於自己心學的立場,反駁道:

  夫理無內外,性無內外,故學無內外。講習、討論,未嘗非內也;反觀、內省,未嘗遺外也。夫謂學必資於外求,是以己性為有外也,是義外也,用智者也。謂反觀、內省為求之於內,是以己性為有內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無內外也。

  故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

  關于格物的意義,王陽明如下說道:

  格物者,《大學》之實下手處,徹首徹尾,自始學至聖人,只此功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誠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見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豈有內外、彼此之分哉?

  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則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發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發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則謂之物。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正者,正此(心)也;誠者,誠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謂窮理以盡性也。天下無性外之理,無性外之物。

  學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認理為外,認物為外,而不知義外之說,孟子蓋嘗辟之,乃至襲陷其內而不覺,豈非亦有似是而難明者歟?不可以不察也!

  如上所述,王陽明強調心性理與事物本來是混一的。但不容置疑的是,王陽明的混一性立場是以內心為主的,換言之,是以內心為主的內外混一。只不過客觀地來看,王陽明對《大學》的解釋稍稍有些過於主觀。此外,文中「正者,正此也」里的「此」指的是什麼呢?儘管很多大家的注釋書中並沒有過多解釋,但其實就是陸九淵所謂「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里的「心」,一言以蔽之,就是物心一體的「心」。所以,這裡需要加個「心」字。

  王陽明對「格物」說的解釋

  王陽明向羅欽順解釋,自己的「格物」說與程朱之說並無牴觸。王陽明如下說道:

  凡執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說者,必謂其是內而非外也;必謂其專事於反觀、內省之為,而遺棄其講習、討論之功也;必謂其一意於綱領、本原之約,而脫略於支條、節目之詳也;必謂其沉溺於枯槁、虛寂之偏,而不盡於物理、人事之變也。審如是,豈但獲罪於聖門,獲罪於朱子?是邪說誣民,叛道亂正,人得而誅之也,而況於執事之正直哉?審如是,世之稍明訓詁,聞先哲之緒論者,皆知其非也,而況執事之高明哉?

  凡某之所謂格物,其於朱子「九條」之說,皆包羅統括於其中。但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謂毫釐之差耳。然毫釐之差而千里之謬實起於此,不可不辨。

  孟子辟楊、墨,至於「無父,無君」。二子亦當時之賢者,使與孟子並世而生,未必不以之為賢。墨子「兼愛」,行仁而過耳;楊子「為我」,行義而過耳。此其為說亦豈滅理亂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則至比於禽獸夷狄,所謂「以學術殺天下後世」也。

  今世學術之弊,其謂之學仁而過者乎?謂之學義而過者乎?抑謂之學不仁不義而過者乎?吾不知其於洪水猛獸何如也!

  孟子云:「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楊、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時,天下之尊信楊、墨,當不下於今日之崇尚朱說,而孟子獨以一人呶呶於其間,噫,可哀矣!韓氏云:「佛、老之害甚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壞之先,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嗚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

  夫眾方嘻嘻之中,而獨出涕嗟,若舉世恬然以趨,而獨疾首蹙額以為憂,此其非病狂喪心,殆必誠有大苦者隱於其中,

  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

  通覽上文不難看出,以孟子、韓愈自任的王陽明心中充滿著憂世情懷。而文中所提到的「九條之說」,是朱子於《大學或問》的格物章中引用的程頤提出的有關格物致知的九條方法,其要旨如下。

  窮理亦多端。或讀書,講明義理;或論古今人物,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皆窮理也。……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

  自一身之中,以至萬物之理,理會得多,自當豁然有個覺處。

  窮理者,非謂必盡窮天下之理,又非謂止窮得一理便到。但積累多後,自當脫然有悟處。

  於一事上窮盡,其他可以類推。……如一事上窮不得,且別窮一事。或先其易者,或先其難者,各隨人深淺。

  物必有理,皆所當窮。

  如欲為孝,則當知所以為孝之道。

  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曉此,合內外之道也。……一草一木,亦皆有理,須是察;

  當知至善之所在;

  格物,莫若察之於身,其得之尤切。

  羅欽順對《朱子晚年定論》的批判和王陽明的反駁

  如前所述,王陽明為了減少朱子學者對自己所創學說的抨擊,說明朱子晚年的悔悟之說與自己的學說主旨相同,從朱子文集中遴選了三十四封書信,各抄錄一節,編成《朱子晚年定論》,於正德十三年(1518)七月出版。然而,因為羅欽順指出其中還收錄了朱子早年的學說,所以王陽明一邊說明,一邊對朱子的學說加以反駁。

  某為《朱子晚年定論》,蓋亦不得已而然。中間年歲早晚,誠有所未考,雖不必盡出於晚年,固多出於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調停以明此學為重,平生於朱子之說如神明蓍龜,一旦與之背馳,心誠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為此。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蓋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與之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則道不見也。執事所謂決與朱子異者,仆敢自欺其心哉?

  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雖異於己,乃益於己也;言之而非,雖同於己,適損於己也。益於己者,己必喜之;損於己者,己必惡之。然則某今日之論,雖或於朱子異,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過也必文。某雖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在上文中,儘管王陽明說自己如敬神信卜一樣尊崇朱子之說,不忍背馳,但為了明學問之道,自己必須糾正朱子的錯誤。「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這句話,對現今的學徒來說可謂醍醐灌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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