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刻《朱子晚年定論》
2024-10-13 15:57:42
作者: (日)岡田武彥
正德十年(1515)八月,王陽明寫下《朱子晚年定論》,書中暗示自己的學說與朱子晚年的定論是一致的。王陽明想藉此減少朱子學者對自己的強烈非難和譴責,但當時這本書並未被刊刻。直到正德十三年,其門人才刊刻了此書。
當時,王陽明雖然兵務纏身,但還是提出了自己的學說。這些學說與朱子學完全不同,所以遭到當時的朱子學者的責難。但這些朱子學者根本不願探究陽明學的內容。面對責難和非議,王陽明迫不得已才允許了《朱子晚年定論》的刊刻,並為它寫了篇序文。
有關此事,我們可以從正德十四年王陽明寫給安之的書信(《王文成公全書》卷四)中看到:
留都(南京)時偶因饒舌,遂致多口,攻之者環四面。取朱子晚年悔悟之說,集為定論,聊藉以解紛耳。門人輩近刻之雩都,初聞甚不喜;然士夫見之,乃往往遂有開發者,無
意中得此一助,亦頗省頰舌之勞。
鑑於明初的「朱陸同異」論者程篁墩因在他編著的《道一編》中讚美陸學而遭到非難,王陽明唯取朱子的自說,而對其言論未加一詞。陽明以為如此一來,朱子學者也就不會再感到憤怒,進而非難他了。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因此,緊接前文,王陽明又在該信中寫道:
近年篁墩諸公嘗有《道一》等編,見者先懷黨同伐異之念,故卒不能有入,反激而怒。今但取朱子所自言者表章之,不加一辭,雖有偏心,將無所施其怒矣。
「朱陸同異」論興起於元代,初期分為持「根本相同而末支不同」之論者和「本末皆相同」之論者,但由元至明,朱子學被用於科舉,因此當時是一個朱子學至上的時代。正如王陽明所說,如此同異論,朱子學者自然會將此舉看作為陸學撐腰,因而激起眾怒也是很正常的。王陽明深知這一點,所以才刊刻《朱子晚年定論》,並寫下序文。
對於這一點,東正堂在評價王陽明的書信《與安之書》時曾說道:
此篇雖以論陽明先生編纂《朱子晚年定論》之事為主,然閱此後,方知先生編纂此書,乃因世之學者以學問為議論之種,而絲毫其自己身心做功夫所致,故而先生出此著,其主眼乃息無益之論。
蓋先生之意,天下皆向朱子為宗,倘言朱子之誤則定起不平,口角相爭,喧譁不休,卻疏於身心功夫。如此,如前之法不宜取。故此,此番天下共以朱子為學則宜,亦無不宜之事。但學此說,則須察朱子真意,停止議論,不若取朱子之語,著實身體力行。細學之,朱子之定論非如今日爭論之朱說,卻因晚年有大變之處,由此意,出此書。
然而,此亦為致吵鬧益盛之種,倘直言朱子之學不宜,猶為善者,陽明誣妄曲解朱子,漸入己說。弄奸曲手段欲勝於人。尤其書中,與呂子約書之流,佯以不知初年所作,而入晚年卻以此為證,如此混淆視聽,竟內心坦然。此最最忌惡之事。
又如清儒李穆堂之流,引用陽明先生一文早晚之偶誤,若言彼是,舉現孰己惟晚年先生之說,云何謂著《朱子晚年定論》之新篇之事,此皆議論喧譁之事,卻全不知先生之深意。
陽明先生初議朱子,本因憂世人以議論為學,絲毫不知著實之功夫而為,世人卻因先生議朱子而不平,卻無反省之意。言先生未毀朱學,卻又成議論之種,故而此番先生不毀朱學而示道理,出《晚年定論》。然此事又引議論喧譁益盛,只嘆先生實無再可著手之方。我等後學須知,知先生真意乃第一義。
然而,筆者不得不說,以上評價有些偏袒王陽明。
在創作《朱子晚年定論》的同一年,王陽明又寫下《紫陽書院集序》(《王文成公全書》卷七)。紫陽書院位於南直隸徽州府歙縣(今安徽省歙縣)南部的山中,朱熹的父親朱松曾在此讀書,因朱熹曾在其建築上懸掛御題的「紫陽書室」匾額,所以後人建造了紫陽書院。正德七年(1512),郡守熊桂(字世芳)重修紫陽書院,將朱子學弘揚於世,「萃七枝之秀」,並親自擔任主講。後來紫陽書院的講官程曾氏收集書院的興廢記錄,效仿朱子的《白鹿洞書院揭示》,宣明政教,並請王陽明作序文。
儘管陽明對朱子學持批判態度,但他還是答應了對方的請求,寫下了序文。此舉或許與他作《朱子晚年定論》用意相同。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王陽明在序文中從自己的心學,即自得之學、培根之學的立場上,對《白鹿洞書院揭示》的各條做出解釋,講述了此揭示中蘊含的朱子學精髓。
在《朱子晚年定論》(《王文成公全書》卷七)的序中,王陽明先述說了聖學的推移以及當時學界的狀況,並對之加以批判,接著述說了自己為學的歷程,解說自己悟得聖人之道的經歷,然後明確道出自己對朱子學的看法,最後得出朱子學、王學殊途同歸的結論。
序文開篇寫道:「洙泗(孔子)之傳,至孟子而息。千五百餘年,濂溪、明道始復追尋其緒。」唐代的韓愈說,孟子死後「聖學絕」,宋儒也有過相同的看法。在王陽明看來,宋儒中繼承了聖學的是周敦頤及其門人程顥。要注意的是,這裡並未將程顥的弟弟程頤列舉出來。
王陽明雖然提到了周敦頤、程顥,但幾乎沒有提及世人認為繼承了程顥的伊川之學(由程頤開創),而且,如前所述,王陽明認為繼周敦頤、程顥之後,應當注意的人是陸九淵。王陽明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周敦頤、程顥之學是體認自得之學,而以「心即理」為宗旨的象山之學(由陸九淵開創),與之並不違背。
如前所述,按照王陽明的說法,程顥之後的儒學,辨析日益詳細而失其宗旨,陷入支離之敝,逐漸衰落。究其原因,是因為學者並未將體認自得作為宗旨,多言巧辯,而致使聖學陷入議論。
在這篇序中,王陽明講述了自己的為學經歷,他提到自己年輕時曾先後沉溺於舉業、辭章之學和佛教、老莊思想,也曾對聖學產生過懷疑,但經歷龍場大悟之後,自己終於悟到聖人之學平坦如大道。後來,自己創立了與朱子學不同的學說,但這種學說被世間學者視為立異好奇之說,遭到了他們的非難和指責。但是,自己在壓抑自我、反省己過之後,越發堅信自己的學說精確、明澈,對此再也沒有什麼疑惑了。
在序文中,王陽明接著寫道:「獨於朱子之說有相牴牾,恆疚於心。切疑朱子之賢,而豈其於此尚有未察?」
從上文中可見,王陽明曾經對朱子學抱有懷疑態度。但在南京時,王陽明對朱子學重新進行了一番研究,發現朱子在晚年時曾對自己年輕時的學說進行反思,對自己學說的弊端有所悔悟。因《集注》《或問》是朱子中年未定之說,所以王陽明猜測朱子欲以改正,卻未能完成。而《朱子語類》這類書是經由門人修訂的,所以門人可能因為好勝心而加入了自己的想法,與朱子平日之說有著極大的不同。而世間學者只是道聽途說,或僅限於聽朱子學者講述,因而不知朱子晚年悔悟之事。如果這種情況不能有所改變,那麼朱子學就無法流傳於後世。
故而,王陽明得出如下結論:「予既自幸其說之不繆於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學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說,而不復知求其晚歲既悟之論,競相呶呶,以亂正學,不自知其已入於異端。輒採錄而裒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幾無疑於吾說,而聖學之明可冀矣。」
王陽明希望借這本《朱子晚年定論》的刊行,緩和自己與天下朱子學者的矛盾。應該將此舉看作是王陽明的一番苦心,還是就此認定王陽明存有曲學阿世的一面,雖然學者們抱有不同的意見,但後來王陽明自己說,他當時確實存有曲學阿世的念頭。
關於這篇《朱子晚年定論》,因為其中甚至編入了並非朱子晚年學說的內容,所以後來遭到朱子學者的指責與非難。他們批評陽明此舉完全是欺瞞世人,認為《朱子晚年定論》力圖讓朱子晚年之說與王陽明自己的學說一致,純粹是一篇狡智之論。
對於這一點,東正堂曾出言辯護(《陽明先生全書論考》卷三《文錄四·序記說》)。東正堂的這些言論,與前文中他對王陽明《與安之書》的評論大致相同。
首先,東正堂敘述了王陽明雖然兵務繁忙,但仍然堅持講學,因其講義對朱子學提出了異議,所以遭到朱子學者的非難和指責的事實。他說:王陽明先生講道,卻成為議論之種,與其為先生喟嘆,倒不如參閱此篇之說,亦可體察先生為道之苦心。
而對於那些非難、指責王陽明的人,東正堂說:先生一番苦心,只道世間學者徒沉溺於空論,失卻真實功夫,欲圖除弊救人,卻又助長了世間偏見私心的議論之種。觀此事,實在無奈。
接著,東正堂又進一步進行了闡述:
雲篇中早晚顛倒之事,乃一時之誤,本意卻全不在此。此事,於陽明先生《答羅整庵少宰書》中已然明確。先生的《答羅整庵少宰書》,出於《傳習錄》中卷,雲「其為《朱子晚年定論》,蓋亦不得已而然。中間年歲早晚誠有所未考,雖不必盡出於晚年,固多出於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調停以明此學為重……」
於此,先生之心已充分明了。然而,凡未脫門戶與偏見者,至今猶彼是穿鑿。故清儒李紱(號穆堂)編《朱子晚年全論》,即便陽明誤其早晚,此亦僅僅見於《朱子晚年定論》中《答何叔京》一書。《朱子晚年定論》中,該作證據之處眾多。我只舉此一處,卻可見此《朱子晚年定論》之情狀。穆堂徒知袒護陽明先生,卻不知先生之心,反成無益多餘之議論。恰如清儒陸隴其毀陽明,陽明元來毀朱子,我亦毀其毀朱子者無異。全不知本統之學何謂。
然本統功夫,卻非易與。今讀此序文,先生舉朱子之言為證據,出於所謂「自咎以為舊本之誤」。又《朱子晚年定論》中,《答黃直卿》中所書的「向來定本之誤」,然「一齋先生雲,朱子舊來定本之誤,非指舊注」。即便如一齋翁所言,此乃陽明先生之誤解,然序文中之精神、先生之心亦無改變。我等後學當著眼於此。
或雲,《朱子晚年定論》之刊行,遂不免先生之失策。元來,先生之學自通千古而不被埋沒,未必須借朱子委曲調停。此乃先生所謂「猶有鄉愿之意」,已自認。此說亦頗有意味。
然而,上述東正堂的論述未免有些過於偏袒王陽明。因為正如東正堂所引用的,連王陽明自己也說「猶有鄉愿之意」。
此外,作為朱子晚年悔悟的例證,王陽明在《朱子晚年定論》里所舉的三十四封朱子書信中,有關引起朱子學者非議之處,門人楊士德與王陽明之間曾有過如下一番問答:
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謂『向來定本之誤』(《答黃直卿書》),又謂『雖讀得書,何益於吾事』(《與呂子約》),又謂『此與守書籍,泥言語,全無交涉』(《答何叔京》),是他到此方悔從前用功之錯,方去切己自修矣。」
(陽明)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處。他力量大,一悔便轉,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許多錯處皆不及改正。」(《傳習錄》上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