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誠意」說到「致知」說
2024-10-13 15:57:36
作者: (日)岡田武彥
在《陽明先生文錄》的《大學古本序》中,一開始說《大學》的宗旨為「誠意」,隨後又說《大學》的宗旨是「致知」。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王陽明悟到誠意的本體便是良知,王陽明的思想由此得到了發展。
明末的劉念台分析了誠意的「意」和意念的「意」的差別,並提出了以「意」為心之本體的獨創性「誠意」說(該學說的萌芽可見王塘南的「意」說)。劉念台認為王陽明的「致知」說有傷血脈,所以對其加以批判。劉念台並未像以往的學者那樣,將「意」看作心之用,而是把它看作心之體,從而創立了新的學說。
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意之好惡」說,尤其是王陽明的「喜善厭惡」說,劉念台評價為「心髓入微,絲絲見血」,他讚揚了這種混一的心之體的生命性,並稱自己的「誠意」說緣於這些學說。
王陽明對《大學》的解析由「誠意」說轉為「致知」說,是將心之體視作混一生命體思想的發展。
當王陽明提出他的新學說時,他的同鄉、巡按唐龍擔憂世間會對王陽明有所責難。他向王陽明提出忠告,希望王陽明能夠停止講學,慎重擇友。
王陽明在寫給唐龍的回信《復唐虞佐》(《王文成公全書》卷四)中寫道:
聖賢之道,坦若大路,夫婦之愚,可以與知。而後之論者,忽近求遠,舍易圖難,遂使老師宿儒皆不敢輕議。故在今時,非獨其庸下者自分以為不可為,雖高者特達,皆以此學為長物,視之為虛談贅說,亦許時矣。當此之時,苟有一念相尋於此,真所謂「空谷足音,見似人者喜矣」。況其章縫而來者,寧不忻忻然以接之乎?然要其間,亦豈無濫竽假道之弊!但在我不可以此意逆之,亦將於此以求其真者耳。正如淘金於沙,非不知沙之汰而去者且十九,然亦未能即舍沙而別以淘金為也。孔子云:「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孟子云:「君子之設科也,來者不拒,往者不追。」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蓋「不憤不啟」者,君子施教之方;「有教無類」,則其本心焉耳。
此時,王陽明不僅將「誠意」作為《大學》的宗旨,還作為《中庸》的宗旨。
正德十三年(1518),王陽明寫下了《修道說》(《王文成公全書》
卷七):
率性之謂道,誠者也;修道之謂教,誠之者也。故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中庸》為誠之者而作,修道之事也。道也者,性也,不可須臾離也。而過焉,不及焉,離也。是故君子有修道之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微之顯,誠之不可掩也。修道之功若是其無間,誠之也夫!然後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道修而性復矣。致中和,則大本立而達道行,知天地之化育矣。非至誠盡性,其孰能與於此哉!是修道之極功也。而世之言修道者離矣,故特著其說。
王陽明在龍場大悟之後,開始認為萬物是一體的、血脈相通的。比如,他把具有耳目口鼻的身體和視聽言動的心靈看作一體,因此,「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只是一件」,也就是一體的。(《傳習錄》下卷《陳九川錄》)
因為追尋這樣的血脈一體,功夫自己就產生了由內至外的傾向。所以,在《大學》的功夫上,王陽明將誠意視為學的宗旨也就理所當然了。
如前所述,《大學古本》刊行於正德十三年,王陽明為其作序,認為《大學》的宗旨為「誠意」。之前也曾提到,王陽明第一次向陳九川傳授致良知之學,是在兩年後的正德十五年。由《傳習錄》下卷的開頭來看,陳九川於正德十四年由京師歸鄉途中再次在南昌見到了王陽明。
儘管兵務繁忙,王陽明還是抽空見了陳九川,向他詢問了近年來的學習情況。
面對王陽明的詢問,陳九川回答道:
(九川曰:)「近年體驗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誠意』。自『明明德於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誠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功夫?後又體驗,覺得意之誠偽,必先知覺乃可,以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為證,豁然若無疑;卻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來,吾心之靈,何有不知意之善惡?只是物慾蔽了,須格去物慾,始能如顏子未嘗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顛倒,與『誠意』不成片段。」後問希淵。希淵曰:「先生謂格物致知是誠意功夫,極好。」九川曰:「如何是誠意功夫?」希淵令再思體看,九川終不悟,請問。
針對陳九川提出的問題,王陽明回答說有無格物並非取決於外在,而在於意的志向之處,身、心、意、知、物皆為一體。聽了王陽明的解釋,陳九川釋然領悟。
在王陽明看來,心無動靜,專一於靜坐反而將心分為了內外,所以講說了動處功夫的事上磨鍊之要。
後來,王陽明又批評湛甘泉將格物的「物」換成「理」,還留有朱子學的格物窮理之處。(《傳習錄》下卷)此外,雖然「心即理」可以展現陸象山之學的蘊奧,但王陽明也批判了陸象山之學略顯粗鄙。
之後,對於陳九川提出的有關陸學的問題,王陽明回答說:「濂溪、明道之後,還是象山,只是粗些。」「然他心上用過功夫,與揣摹依仿,求之文義,自不同。但細看有粗處,用功久當見之。」(《傳習錄》下卷)
上述陳九川對王陽明的提問中,提到了「心之靈」一詞。之前王陽明之學都是以誠意為宗,但在宸濠之亂、張忠許泰之變中,王陽明開始堅信「心之靈」,最終提出了「致良知」說。
正德十五年,陳九川到贛州時,王陽明第一次對他講明「致良知」是學之頭腦。有關此事,後文會另有敘述。因為達到了將「致良知」看作學之頭腦的境界,所以王陽明才改寫了《大學古本》的初序。
其後,嘉靖二年(1523),五十二歲的王陽明在寫給門人薛侃的書信(《王文成公全書》卷五)中說:
承喻:「自咎罪疾,只緣輕傲二字累倒。」足知用力懇切。但知得輕傲處,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卻輕傲,便是格物。致知二字,是千古聖學之秘,向在虔時終日論此,同志中尚多有未徹。近於古本序中改數語,頗發此意,然見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紙,幸熟味!此是孔門正法眼藏,從前儒者多不曾悟到,故其說卒入於支離。
如此一來,王陽明修改《大學古本》初序的理由和年代也就清楚了。
據此來看,王陽明向門人講說致知(「致良知」)乃學之宗旨、千古聖學之秘蘊,是他身處贛州之時的事,但從王陽明寫給薛侃的書信(《王文成公全書》卷五)來看,當時(正德十三年)王陽明因兵事紛擾和身體虛弱,轉而注重思想的修為。所以從這時起,王陽明對心之體的觀念也開始逐漸變得堅定,尤其是在平定宸濠之亂後,這種觀念最終變得不可動搖。在面對宸濠之亂和其後張忠許泰之變帶來的苦難,以及自己的新學說遭到朱子學者的非難指責時,王陽明開始對良知抱有絕對的信心,強烈地感知到致知正是學之宗旨。
在上述的書信中,「向在虔時終日論此,同志中尚多有未徹」這一句話值得讀者留意,我們後面還有具體論述。
此外,在嘉靖三年(1524)寫給黃勉之信(《王文成公全書》卷五)中,王陽明寫道:「所示《格物說》《修道注》,誠荷不鄙之盛,切深慚悚,然非淺劣之所敢望於足下者也。且其為說,亦於鄙見微有未盡。何時合併當悉其義,願且勿以示人。」
由此看來,對於之前示於黃勉之的《格物說》《修道注》,王陽明似乎還有不太滿意的地方。雖然《王文成公全書》中並無信里所提到的《格物說》和《修道注》,但其所言《修道注》,或許便是《王文成公全書》卷七《文錄四》中的《修道說》。該說是在正德十三年提出的,同時也是將「誠」看作學之宗旨,解說《中庸》修道的學說。如果真是如此,自將「致良知」看作學之宗旨後,王陽明便不再將誠意看作學之宗旨。
從上述書信的後文中,我們可察知《王文成公全書》中收錄的《大學古本序》是由舊序三次改寫而成的:
古本之釋,不得已也。然不敢多為辭說,正恐葛藤纏繞,則枝幹反為蒙翳耳。短序亦嘗三易稿,石刻其最後者,今各
往一本,亦足以知初年之見,未可據以為定也。
此外,嘉靖元年(1522),王陽明在寫給陸原靜的書信(《王文成公全書》卷五)中也寫道:「致知之說,向與惟浚(陳九川)及崇一(歐陽德)諸友極論於江西,近日楊仕鳴來過,亦嘗一及,頗為詳悉。今原忠(應良)、宗賢(黃綰)二君復往,諸君更相與細心體究一番,當無餘蘊矣。」
王陽明自得「良知」說,其後遭遇苦難時其思想越發變得深切。嘉靖五年(1526),王陽明在寫給鄒東廓(謙之)的書信(《王文成公全書》卷六)中寫道:「比遭家多難,功夫極費力,因見得良知兩字比舊愈加親切。真所謂大本達道,舍此更無學問可講矣。」
上文中的「家多難」,是指嘉靖元年其父龍山亡故,嘉靖四年痛失夫人諸氏。在這段時間裡,王陽明自己體弱多病,而世間針對王陽明的非難指責也變得越發囂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