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志為培根之學
2024-10-13 15:56:13
作者: (日)岡田武彥
對王陽明而言,立志即為培根之學。弟子陸澄曾就此求教王陽明,王陽明回答道:「立志用功如種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後葉,葉而後花實。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實?」(《傳習錄》上卷)
正德十年(1515),王陽明於南京講學時,恰逢弟子郭慶(字善甫,湖北省黃岡人)返鄉,王陽明作《贈郭善甫歸省序》相贈(《王文成公全書》卷七)。在文中,王陽明以農耕播種為例,闡述了立志的重要性,強調立志為學問之根本:
郭子自黃來學,逾年而告歸,曰:「慶聞夫子立志之說,亦既知所從事矣。今茲將遠去,敢請一言以為夙夜勖。」
陽明子曰:「君子之於學也,猶農夫之于田也,既善其嘉種矣,又深耕易耨,去其蝥莠,時其灌溉,早作而夜思,惶惶惟嘉種之是憂也,而後可望於有秋。
「夫志猶種也,學問思辨而篤行之,是耕耨灌溉以求於有秋也。志之弗端,是荑稗也。志端矣,而功之弗繼,是五穀之弗熟,弗如荑稗也,吾嘗見子之求嘉種矣,然猶懼其或荑稗也,見子之勤耕耨矣,然猶懼其荑稗之弗如也。
「夫農,春種而秋成,時也。由志學而至於立,自春而徂夏也;由立而至於不惑,去夏而秋矣。已過其時,猶種之未定,不亦大可懼乎?過時之學,非人一己百,未之敢望,而猶或作輟焉,不亦大可哀乎?
「從吾游者眾矣,雖開說之多,未有出於立志者。故吾於子之行,卒不能舍是而別有所說。子亦可以無疑於用力之方矣。」
王陽明認為,立志之於學問,就好比良種之於耕種一樣,意義非比尋常。立志的關鍵是端正態度,然後再通過學習實現自己的志向。如果態度不端正,再怎麼學習都是徒勞無功的。當然,態度端正,也要刻苦鑽研才能有所收穫。
在文章的最後,王陽明將自己講學的終極目的歸結為立志,由此可知陽明心學極為重視立志的深遠意義。此外,韓國學者李退溪也說過:「立志以固本,居敬以持志。」朱熹也十分重視立志,他曾說:「人之為事,必先立志以為本,志不立則不能為得事。雖能立志,苟不能居敬以持之,此心亦泛然而無主,悠悠終日,亦只是虛言。立志必須高出事物之表,而居敬則常存於事物之中,令此敬與事物皆不相違。」
可以看出,朱熹對立志的闡述與王陽明的觀點較為接近。不過,王陽明更加明確地指出,立志為學問之根本,而朱熹尚未認識到這一點。
在南京講學後期,王陽明曾作《與顧維賢》一文(《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七),其中提到「今時朋友大患不能立志」,故其專求以誠立志。
此外,王陽明在《寄張世文》一文(《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七)中還提道:「故區區於友朋中,每以立志為說。亦知往往有厭其煩者,然卒不能舍是而別有所先。誠以學不立志,如植木無根,生意將無從發端矣。自古及今,有志而無成者則有之,未有無志而能有成者也。」
王陽明認為,立志必須包含社會道德層面的遠大抱負,不能一味鼓吹個人理想。對此,他曾做如下論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家所謂結聖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於美大聖神,亦只從此一念存養擴充去耳。」(《傳習錄》上卷)
其中「美大聖神」一詞出自《孟子·盡心章句下》,為提升人格之意。浩生請孟子評價一下弟子樂正子之為人,孟子曰:「其人為善人、信人也。」對方又問:「以何謂善、謂信?」孟子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天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那麼,誠意與立志究竟有何不同呢?據我所見,二者是同義不同名而已。誠意為主要決定因素,立志為個體的氣質表現。自南京講學開始,王陽明就著力闡述立志的重要性。晚年時,王陽明將「致良知」作為其學術宗旨。他同時也提出,致良知的關鍵就在於立志。由上可知王陽明對立志的重視程度。
正德九年(1514)秋,王陽明之弟王守文來南京從學於王陽明,次年夏季返鄉,臨別時王陽明特作《示弟立志說》(《王文成公全書》卷七)相贈,字裡行間盡顯骨肉至親厚意,其言辭懇切,令人動容。同時,該文章也充分揭示出王陽明對於立志的深刻認識。
予弟守文來學,告之以立志。守文因請次第其語,使得時時觀省,且請淺近其辭,則易於通曉也。因書以與之。
夫學,莫先於立志。志之不立,猶不種其根而徒事培擁灌溉,勞苦無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隨俗習非,而卒歸於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曰:「有求為聖人之志,然後可與共學。」
人苟誠有求為聖人之志,則必思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之私歟?聖人之所以為聖人,惟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則我之欲為聖人,亦惟在於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耳。欲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則必去人慾而存天理。務去人慾而存天理,則必求所以去人慾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慾而存天理之方,則必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而凡所謂學問之功者,然後可得而講,而亦有所不容已矣。
夫所謂正諸先覺者,既以其人為先覺而師之矣,則當專心致志,惟先覺之為聽。言有不合,不得棄置,必從而思之;思之不得,又從而辨之,務求了釋,不敢輒生疑惑。故《記》曰:「師嚴,然後道尊;道尊,然後民知敬學。」苟無尊崇篤信之心,則必有輕忽慢易之意。言之而聽之不審,猶不聽也;聽之而思之不慎,猶不思也;是則雖曰師之,猶不師也。
夫所謂考諸古訓者,聖賢垂訓,莫非教人去人慾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經」「四書」是已。吾惟欲去吾之人慾,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於此,則其展卷之際,真如飢者之於食,求飽而已;病者之於藥,求愈而已;暗者之於燈,求照而已;跛者之於杖,求行而已。曾有徒事記誦講說,以資口耳之弊哉!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聖人也,猶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雖至於「不逾矩」,亦志之不逾矩也。志豈可易而視哉!夫志,氣之帥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浚則流息,根不植則木枯,命不續則人死,志不立則氣昏。
是以君子之學,無時無處而不以立志為事。正目而視之,無他見也;傾耳而聽之,無他聞也。如貓捕鼠,如雞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結,而不復知有其他,然後此志常立,神氣精明,義理昭著。一有私慾,即便知覺,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慾之萌,只責此志不立,即私慾便退;聽一毫客氣之功,只責此志不立,即客氣便消除。或怠心生,責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責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責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責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責此志,即不忿;貪心生,責此志,即不貪;傲心生,責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責此志,即不吝。
蓋無一息而非立志、責志之時,無一事而非立志、責志之地。故責志之功,其於去人慾,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
自古聖賢因時立教,雖若不同,其用功大指無或少異。《書》謂「惟精惟一」,《易》謂「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孔子謂「格致誠正,博文約禮」,曾子謂「忠恕」,子思謂「尊德性而道問學」,孟子謂「集義養氣,求其放心」,雖若人自為說,有不可強同者,而求其要領歸宿,合若符契。何者?夫道一而已。道同則心同,心同則學同。其卒不同者,皆邪說也。
後世大患,尤在無志。故今以立志為說,中間字字句句,莫非立志。蓋終身問學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若以是說而合精一,則字字句句皆精一之功;以是說而合敬義,則字字句句皆敬義之功。其諸「格致」「博約」「忠恕」等說,無不吻合。但能實心體之,然後信予言之非妄也。
守文啟程之時,王陽明另作五言長詩《守文弟歸省攜其手歌以別之》(《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以祝福弟弟旅途順利,同時也叮囑他應謹言慎行,切勿懈怠學問之事。詩中流露出的殷殷囑託之意、濃濃手足之情,令人感動不已。
爾來我心喜,爾去我心悲。不為倚門念,吾寧舍爾歸?長途正炎暑,爾行慎興居!涼茗勿頻啜,節食但無飢。勿出船旁立,忽登岸上嬉。收心每澄坐,適意時觀書。申洪皆冥頑,不足長嗔笞。見人勿多說,慎默真如愚。接人莫輕率,忠信持謙卑。從來為己學,慎獨乃其基。紛紛多嗜欲,爾病還爾知。到家良足樂,怡顏報重闈。昨秋童蒙去,今夏成人歸。長者愛爾敬,少者悅爾慈。親朋稱嘖嘖,羨爾能若茲。信哉學問功,所貴在得師。吾匪崇外飾,欲爾沽名為。望爾日造造,聖賢以為期。九兄及印弟,誦此共勉之!
王陽明為王華長子,是正室鄭夫人所生,他下面還有弟妹四人。二弟守文為王華續弦趙氏所出,大弟守儉、三弟守章為妾室楊氏所出。王陽明唯一的妹妹也為趙氏所出,後來嫁給了王陽明的愛徒徐愛。由於王陽明婚後一直無子,守儉、守章也均無子,所以王陽明四十四歲那年,其父便把王陽明堂弟守信之子正憲過繼給他,正憲時年八歲。
在王陽明的諸多兄弟中,守文最好學。因此,王陽明為他特作《示弟立志說》一文,向其闡述立志對於學問的重要性。日本江戶中期著名陽明學者三輪執齋非常重視這篇文章,特將此文抄錄於《標註〈傳習錄〉》的中卷之後。日本幕府末期心學家吉村秋陽之子吉村斐山更以此文為基礎,創作了《入學志殻》一書。
東正堂認為,此篇文章為初學者指明了求學之路,堪稱《王文成公全書》中少有的佳作。由於此文專為守文而作,由此可知守文絕非資質平庸之輩。(《陽明先生全書論考》卷十四《年譜一》)
王陽明倡導「立志」說的終極目的就是成聖,此為學問之根本。若不以此為本,就算學業再精通,也終將一事無成。王陽明認為,成聖之道即在於存天理、去人慾。若要達到此目的,首先要求教於先賢,其次要遵從古訓。
王陽明也說,立志並非易事,由初學至最終悟道,無不以立志為先。立志無關乎時間、地點,關鍵要有堅定、專一、恆久的意志力。志若立,則理自明,私慾萌動盡除。因此,我們必須常以立志自省責身。
此外,王陽明也多次向其他子侄闡述立志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