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滁州上任
2024-10-13 15:55:51
作者: (日)岡田武彥
正德八年(1513)十月二十二日,王陽明前往南京西北部的滁州(今安徽省東部)上任,此時他四十二歲。
北宋文豪歐陽修在三十九歲時因遭反改革派以不實之詞彈劾,於慶曆五年(1045)被降職為滁州知府。滁州位於滁水以北,此地交通雖不發達,但風景極佳,為江淮勝地。謫居之時,歐陽修自封「醉翁」,家喻戶曉的《醉翁亭記》就作於此地,蘇軾曾為此文題跋。後來,此文又被刻於石碑之上,成為當時文人雅士最愛背誦的名篇之一。
據《朱子語錄》記載,歐陽修曾寫了幾十個字來描繪滁州的明山秀水,但他覺得未盡其意,於是經推敲後僅以「環滁皆山也」來概括其貌。當時,歐陽修經常攜幕僚、下屬同游滁州名山,並即景作詩聯句。
歐陽修在《醉翁亭記》中曾這樣描述山中美景,琅玡幽谷有鳴泉飛瀑,其音恰如行走時腰間玉佩的叮噹之聲,甚為動聽。十年後,太常博士沈遵特來滁州聆聽此泉音,並作琴曲《醉翁吟》。可以說,滁州藉助歐陽修的名氣才得以名揚天下。
王陽明去滁州赴任時途經丹陽(今屬江蘇省),當時多位道家名士都居於此地,湯雲谷就是其中一位。弘治十五年(1502)時,王陽明曾於旅途中拜會過湯雲谷,並向其請教神仙之術。此後,湯雲谷入朝為官,擔任給事中一職,負責向天子諫言。由於他為人正直,不為奸佞所容,最終辭官歸隱。後來,王陽明也遭人陷害,被流放龍場。王陽明與湯雲谷重逢之時,湯雲谷已辭官三年有餘,當時已年近七旬。次年,王陽明特意作序為湯雲谷賀壽。
滁州雖然偏僻,卻不乏名勝之所。由於太僕寺少卿一職較為清閒,王陽明經常與弟子同游於琅玡、讓泉、龍潭等地。初到滁州之時,王陽明身邊僅有兩三名弟子陪伴。不久之後,其他弟子聞訊,從各地雲集至此。
據《年譜》記載,自滁州講學開始,王陽明身邊的弟子就逐漸增多,其聲望也越來越大。當時,王陽明的舊友湛甘泉特意到訪滁州,向王陽明請教道教、佛教方面的問題。
在滁州任職期間,王陽明的生活十分清閒自在,心情也很愜意、安適。他盡情地享受著如同隱士一般的逍遙生活。《梧桐江用韻》(《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一詩就很好地表現出王陽明的此種心境:
鳳鳥久不至,梧桐生高岡。我來竟日坐,清陰灑衣裳。援琴俯流水,調短意苦長。遺音滿空谷,隨風遞悠揚。人生貴自得,外慕非所臧。顏子豈忘世,仲尼固遑遑。已矣復何事,吾道歸滄浪。
詩中提到,孔子的弟子顏淵雖身居陋巷,卻未忘塵世。孔子以天下為己任而週遊各地,卻難以實現自己的抱負。當年,屈原在滄浪河邊巧遇漁父,漁父對他說:「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王陽明欲藉此典故,表達歸隱的願望。
其實,王陽明並非真的想做一個不問世事的隱者。他所嚮往的,是能在閒時偶爾享受一下這種身居幽境、閒散自在的生活。通過《林間睡起》(《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一詩,我們可以發現王陽明對於這種過於閒散的生活也懷有些許不安:
林間盡日掃花眠,只是官閒愧俸錢。
門徑不妨春草合,齊居長對晚山妍。
每疑方朔非真隱,始信揚雄誤《太玄》。混世亦能隨地得,野情終是愛邱園。
詩中提到,東方朔因直諫漢武帝而被貶至金馬門(漢武帝時宦官的署門)任職,他並未因此歸隱山林,而是隨即走馬上任。東方朔曾說過,「陸沉於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可見,東方朔認為「大隱隱於朝,小隱隱於林」。
同樣是西漢人的揚雄,在漢成帝時代為官。他曾仿《論語》而著《法言》,仿《周易》而著《太玄》,被當時人稱為大儒。但是,他所作《太玄》因有趨炎附勢之嫌,而致使《周易》之理未能深明於天下。因此,王陽明說「揚雄誤《太玄》」。
由此可以看出,王陽明非常讚賞東方朔的真隱士風格,不屑於揚雄那種阿諛奉承的行為。該詩的最後兩句說明,王陽明因身處濁世而備感大自然的親切、美好,提到「歸隱」也是為了更好地表現這種熱愛之情。
另外,王陽明與弟子還結伴遊覽了南京郊外的龍盤山(龍蟠山)、滁州西南部的琅玡山。對此,《年譜》中寫到,王陽明每日與弟子遊學於琅玡、讓泉等地。每逢月朗星稀之夜,數百名弟子環坐龍潭而歌詠,歌聲響徹山谷。由此可知,此時王陽明身邊弟子甚多。在遊學途中,王陽明隨時隨地為弟子答疑解惑。《夜坐龍潭》(《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一詩就很好地描繪出了這種情景:
何處花香入夜清,石林茅屋隔溪聲。幽人月出每孤往,棲鳥山空時一鳴。草露不辭芒履濕,松風偏與葛衣輕。臨流欲寫猗蘭意,江南江北無限情。
詩中提到的「猗蘭」為蘭花的一種,在此比喻君子。當年,孔子周遊列國時雖被各國諸侯奉為上賓,卻始終不受重用。孔子從衛國返回魯國的途中,偶見山谷中蘭花綻放,其香氣沁人心脾。見此景致,孔子不禁停下腳步,撫琴唱道:「夫蘭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譬猶賢者不逢時,與鄙夫為倫也。」此曲即為《猗蘭操》。孔子以蘭花比喻賢者,他在歌中讚揚了賢者的高雅品格,同時也表現出賢者(孔子自己)不為世人所容的無奈。
通過《夜坐龍潭》一詩,我們能更深刻地體會到王陽明對於自然風光的依戀之情。遊學琅玡山時,王陽明作《山中示諸生》五首(《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其中第一首揭示出了心學的宗旨:
其一
路絕春山久廢尋,野人扶病強登臨。同遊仙侶須乘興,共探花源莫厭深。鳴鳥遊絲俱自得,閒雲流水亦何心?從前卻恨牽文句,展轉支離嘆陸沉!
王陽明認為,自然環境不僅有益於自悟,也有益於領悟聖人的思想,因此說「從前卻恨牽文句」。然而,諸如朱熹之類的學者只知研讀經典,醉心於遣詞造句,卻忽略了自身思想體系的完善與豐富,這樣只會與經典失之交臂。
其二
滁流亦沂水,童冠得幾人?莫負詠歸興,溪山正暮春。
其三
桃源在何許,西峰最深處。
不用問漁人,沿溪踏花去。
第二首詩作於遊學滁水之時。詩中提到一個典故,當年孔子的弟子曾點曾說過,自己平生志向不過是在暮春時節,攜五六個好友、六七個童子於沂水邊沐浴、納涼。孔子對此頗為讚賞。詩中,王陽明將滁水比喻為沂水,藉此襯托自己超脫的心境。
第三首詩作於西峰山深處。最後兩句的意思是,不用尋問漁翁,自己即可探訪到桃花源之所在。在此,王陽明借用陶淵明的名篇《桃花源記》,闡述了心學宗旨即「心即理」的哲學思想。
其四
池上偶然到,紅花間白花。
小亭閒可坐,不必問誰家。
其五
溪邊坐流水,水流心共閒。
不知山月上,松影落衣斑。
北宋文豪蘇東坡極為推崇唐朝王維的詩作,贊其為「詩中有畫」,而上述兩首詩恰有王維風格。在此,以王維的《鹿柴》(「柴」指為養鹿而建的木柵欄)為例加以佐證。(《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另外,王陽明遊學於琅玡山之時,曾作《琅玡山中三首》(《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其中第一首中寫道:「『六經』散地莫收拾,叢棘被道誰刊刪?已矣驅馳二三子,鳳圖不出吾將還。」在此,王陽明慨嘆聖人之道日益荒廢,而聖賢之士難以尋覓,同時也表達出想解甲歸田之意。在第三首詩中,王陽明寫道:「塵蹤正自韜籠在,一宿雲房尚未能。」此句表達了王陽明對塵世束縛的厭倦,對自由、愜意生活的嚮往。
王陽明在滁州為官期間,每逢子弟返鄉,他都寫詩相贈,以表師徒厚誼。其中,《贈熊彰歸》一詩中寫道:「千年絕學蒙塵土,何處澄江無月明?」王陽明在感嘆聖人之學已絕跡千年的同時,借用澄江明月來闡明自己的哲學思想,啟發弟子要深刻領悟「心即理」的真諦。該詩最後一句「為問山田待耦耕」,王陽明以《論語·微子篇》中兩位隱士長沮和桀溺躬耕農田的故事為例,表達了自己想要歸隱的願望。他囑託弟子先備好農田農具,以待他日後前往。不過,關於熊彰其人,史料並無記載。
另外,弟子劉易仲返回辰州之時,王陽明也以詩相贈,題為《別易仲》(《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其序記載,「辰州劉易仲從予滁陽,一日問:『道可言乎?』予曰:『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爾要知我苦,還須你自吃。』易仲省然有悟。久之辭歸,別以詩」。其中「啞子吃苦瓜」是出自《碧岩錄》的禪語,王陽明藉此強調個體所具有的知識水平並不能取代自身悟道的過程。因此,《別易仲》中有兩句是「至道不外得,一悟失群暗」。
其間,弟子劉觀時曾就《中庸》中的「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一句向王陽明求教,王陽明同樣以「啞子吃苦瓜」為例作答。(《傳習錄》上卷)當時,徐愛深諳老師用意,隨即補充道,只有親身悟道才能學到真正的知識,才有利於自身修養的提高。在場弟子們聽完後皆如醍醐灌頂。
朱守中早年就拜王陽明為師,此次又專程趕到滁州求學。在他返鄉之際,王陽明特作《送守中至龍盤山中》(《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相贈,以酬師徒厚誼。詩中寫道:「何年穩閉陽明洞,榾柮山爐煮石羹。」意思是:「不知何時能重回故鄉會稽山的陽明洞,用山木燒爐來烹飪神仙食用之物。」王陽明藉此表達了想要早日返鄉,專注於聖學研究的願望。
當年,王陽明被貶龍場之時,冀元亨特意從辰州趕來拜王陽明為師,此次又隨王陽明來到滁州。在他將要返鄉之際,王陽明作《送惟乾》二首(《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相贈。在詩中,王陽明先憶起與冀元亨多年的交往之情,接著又暢想了弟子歸途的景致。其中,「本來無物若為酬」一句既表達了對弟子遠來求學的感動,又流露出自謙之意。
正德二年(1507),蔡希淵於京城拜王陽明為師,正德八年冬,蔡希淵進京參加科考途經滁州時,特來拜訪王陽明。在此期間,他為王陽明的思想所折服,隨即決定放棄考試,從學於王陽明直到第二年。
王陽明與蔡希淵同游琅玡山時曾多次論道,正因如此,蔡希淵最終得以領悟聖人之道。在愛徒即將離去之時,王陽明特作《送蔡希淵三首》(《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相贈。在第一首詩中,王陽明將蔡希淵比作嚴冬的孤雁,讚揚了他不流於世俗的高尚人格。同時,該詩還描寫了師徒二人遊學山中的情景,以及論道、悟道的種種樂趣。
其一
風雪蔽曠野,百鳥凍不翻。
孤鴻亦何事,叫叫溯寒雲。
豈伊稻粱計,獨往求其群。
之子眇萬鍾,就我滁水濱。
野寺同游請,春山共攀緣。
鳥鳴幽谷曙,伐木西澗曛。
清夜湛玄思,晴窗玩奇文。
寂景賞新悟,微言欣有聞。
寥寥絕代下,此意冀可論。
此外,王陽明還在第二首詩中表現了對蔡希淵重返會稽的羨慕,同時感嘆自己雖慕聖學卻不得不為官職所累,過這種流於世俗的生活。其中「倘入陽明峰,為尋舊棲處」一句充分表現出王陽明對故鄉山水的嚮往與思念。
在第三首詩中,王陽明寫道:「悟後『六經』無一字,靜余孤月湛虛明。」「六經」不過是領悟聖人之道的手段而已,當你悟道後,思想就會變得清晰明了,恰如清靜、皎潔的月光一樣。晚年時,王陽明將「良知」比作明月,想必原因也在於此。不過,王陽明此時還未將良知作為自己的學術宗旨。
王陽明於滁州講學之時,提倡「靜坐悟入」,就是在靜坐的過程中悟道,因此,他在詩中強調「靜余孤月湛虛明」。對這一問題,有弟子曾提出疑問,王陽明這樣答道:在滁州講學之時,諸生僅注重理論上的爭辯,如此並不利於自身悟道。於是,我教他們通過靜坐來悟道。剛開始時,弟子們未有大的改變。不過,隨著靜坐時間的延長,他們都變得喜靜不喜動,有人已達到物我兩忘之境,也有人能發出驚世之言。只有如此,我才會為其講說「致良知」。
王陽明自龍場返回辰州講學之時,就倡導「靜坐悟入」。在滁州時,他依然將其作為主要的教學方式。不過,當王陽明發現這種方式有一定的弊端之後,就決定改進自己的教學方式。王陽明離開滁州後,曾多次向弟子提起「致良知」。不過,直到晚年,他才正式將「致良知」作為自己的教學宗旨。
此外,弟子孟源(字伯生,滁州人)也曾就「靜坐」問題求教王陽明。
孟源問道:「靜坐中思慮紛雜,不能強禁絕。」
王陽明答曰:「紛雜思慮,亦強禁絕不得。只就思慮萌動處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後,有個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專無紛雜之念。」
正德九年(1514),四十三歲的王陽明調任南京,並滯留一年之久。當時,孟源特地趕到南京向王陽明求教。臨別之時,王陽明受託在書軸上留言(《王文成公全書》卷八)。在該文中,王陽明對「靜坐悟入」進行了反思:
聖賢之學,坦如大路,但知所從入,苟循循而進,各隨分量,皆有所至。後學厭常喜異,往往時入斷蹊曲徑,用力愈勞,去道愈遠。
向在滁陽論學,亦懲末俗卑污,未免專就高明一路開導引接。……其間亦多興起感發之士,一時趨向,皆有可喜。近來又復漸流空虛,為脫落新奇之論……
孟源伯生復來金陵請益,察其意向,不為無進,而說談之弊,亦或未免,故因其歸而告之以此。遂使歸告同志,務相勉於平實簡易之道,庶無負相期雲耳。
弟子鄭伯興(湖南省鹿門山人)返鄉之時,王陽明作詩《鄭伯興謝病還鹿門雪夜過別賦贈三首》相贈(《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第一首詩中的「聖路塞已久,千載無復尋。豈無群儒跡,蹊徑榛茆深。浚流須尋源,積土成高岑」之句與陸九淵所云「涓流積至滄溟水,拳石崇成泰華岑」有異曲同工之妙(《陽明先生全書論考》卷九《詩三》)。由此可知,陸、王心學乃一脈相承。在第二首詩的開頭,王陽明寫道:「浚流須有源,植木須有根。根源未浚植,枝派寧先蕃?」這是在為弟子講解「培根」說的主旨。
弟子王嘉秀、蕭琦返鄉時,王陽明同樣寫詩相贈(《門人王嘉秀實夫、蕭琦子玉告歸,書此見別意,兼寄聲辰陽諸賢》,《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王嘉秀,字實夫,湖南省沅陵人,愛好佛教、道教的養生說,畫技過人。蕭琦,字子玉,愛好禪理,其他生平不詳。《傳習錄》上卷中曾提到過一個名為「蕭惠」的人,此人也愛好佛道。有書將蕭惠寫作「蕭蕙」。日本學者佐藤一齋根據毛奇齡先生所著《王文成傳本》一書推測,蕭惠為雩都人,生平不詳。至於蕭琦與蕭惠是否為同一人,至今仍無定論。
由題目可知,該詩不僅寫給王、蕭二人,也是寫給王陽明在辰州的弟子的,因為有些人將王陽明所教「靜坐悟入」錯誤地理解成「坐禪入定」。在詩中,王陽明指出了儒學與佛教、道教之間的區別,強調儒學應以簡練、平實為本,要通過實踐磨鍊來悟道。
門人王嘉秀實夫、蕭琦子玉告歸,書此見別意,兼寄聲辰陽諸賢
王生兼養生,蕭生頗慕禪。迢迢數千里,拜我滁山前。吾道既匪佛,吾學亦匪仙。坦然由簡易,日用匪深玄。始聞半疑信,既乃心豁然。譬彼土中鏡,暗暗光內全。外但去昏翳,精明燭媸妍。世學如剪彩,妝綴事蔓延。宛宛具枝葉,生理終無緣。所以君子學,布種培根原。萌芽漸舒發,暢茂皆由天。秋風動歸思,共鼓湘江船。湘中富英彥,往往多及門。臨歧綴斯語,因之寄拳拳。
之前,王陽明曾為徐愛講述過「培根」說的必要性,在此詩中,王陽明再次強調了事物內在、本原的重要性,對多數儒者重視外在、枝葉問題的做法提出了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