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王嘉秀,開導王純甫
2024-10-13 15:55:54
作者: (日)岡田武彥
王陽明與弟子王嘉秀曾就佛教、道教問題展開問答,《傳習錄》上卷對此有所記載。據推測,這次問答就發生在王陽明任職滁州期間,其內容可作為王陽明對佛、道批判的論據。
儘管王陽明在詩句中常用仙境借喻聖學之境,但他自轉投聖學後從未將成聖的希望寄託於佛、道之上。王陽明與王嘉秀的以下問答,就揭示了這一點。
王嘉秀問:「佛以出離生死誘人入道,仙以長生久視誘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極至,亦是見得聖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
「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貢,有由傳奉,一般做到大官,畢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極處,與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遺了下一截,終不似聖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誣也。
「後世儒者,又只得聖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為記誦、辭章、功利、訓詁,亦卒不免為異端。是四家者終身勞苦,於身心無分毫益。視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於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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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學者不必先排仙、佛,且當篤志為聖人之學。聖人之學明,則仙、佛自泯。不然,則此之所學,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難乎?鄙見如此,先生以為何如?」
先生曰:「所論大略亦是。但謂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見偏了如此。若論聖人大中至正之道,徹上徹下,只是一貫,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
「『一陰一陽之謂道』,但『仁者見之便謂之仁,智者見之便謂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仁、智豈可不謂之道?但見得偏了,便有弊病。」
自古以來,關於儒學與佛教、道教之間關係的討論就從未停止過。尤其是到了宋朝,這種爭論更加激烈。學者們從形而上與形而下、本體與作用、上達與下學、格物的有無、人倫的肯定與否定等角度來展開討論。在此不予詳述。
王嘉秀認為,聖學的終極目的是儒、道、佛三者的統一。佛、道二教為聖學的上半部,即形而上的部分。對此,儒學也表示認同。與其不同的是,佛、道二教沒有聖學的下半部,即形而下的部分。如此一來,後世儒者多忘記了聖學的上半部,而執著於下半部,即訓詁、辭章、記誦、功利之學,以致陷入誤區。王嘉秀認為,此類儒者還不及佛教、道教弟子清心寡欲、超脫凡塵。因此,他對佛、道二教持肯定態度。
王陽明指出,將聖學分為上、下兩部分的觀點過於偏狹,易使人陷入誤區。他認為,下半部即上半部,形而下即形而上。宋代理學家程顥曾說:「形而上者存於灑掃應對之間。」可見,王陽明繼承了程顥的思想觀點。
對於儒學與佛、道二教的關係,王陽明在晚年時給出了結論。他認為,儒學承認形而下即形而上,佛、道二教只承認形而上,因此儒學涵蓋了佛、道二教。
王嘉秀求學於滁州之時,王陽明受託在其書軸上留言(《王文成公全書》卷八《書王嘉秀請益卷》)。王陽明在該文中闡述了「萬物一體之仁」「自省」的必要性及「君子之學,為己之學」等觀點。其中一句寫道:「嗚呼!自以為有志聖人之學,乃墮於末世佛、老邪僻之見而弗覺,亦可哀也夫!」這是對弟子的嚴厲告誡。
弟子蕭惠也好佛、道,王陽明也告誡過他。對此,《傳習錄》上卷中有記載:「吾亦自幼篤志二氏(佛、老),自謂既有所得,謂儒者為不足學。其後居夷三載,見得聖人之學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嘆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大抵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只有毫釐之間。汝今所學,乃其土苴,輒自信自好若此,真鴟鴞竊腐鼠耳!」
聞此,蕭惠又向王陽明請教佛、老二氏之妙。王陽明道:「向汝說聖人之學簡易廣大,汝卻不問我悟的,只問我悔的!」
蕭惠很慚愧,隨即改問聖人之學,王陽明道:「汝今只是了人事問,待汝辦個真要求為聖人的心來與汝說。」蕭惠又再三追問,王陽明道:「已與汝一句道盡,汝尚自不會。」
另外,蕭惠還就生死之道求教於王陽明。對此,王陽明認為,「知晝夜,即知死生」「知晝則知夜」(《傳習錄》上卷)。孔子曾說過「知生即知死」,王陽明正是從這個角度來闡述生死的。
據王陽明的好友湛甘泉所寫《陽明先生墓志銘》一文記載,湛甘泉從安南回鄉之際,曾在滁州拜訪過王陽明。二人徹夜討論了儒與佛、道的關係問題,其間多次談到佛、道之弊端。
王陽明在京師尚未返鄉之時,曾寫信給弟子王純甫,其中談到了「氣質變化」的重要性。然而,王純甫仍執著於舊有的思維模式。對此,王陽明十分憂心,後來又多次從餘姚和滁州寫信給王純甫,其言辭懇切、語氣真誠,令人敬服不已。
王陽明在寫給王純甫的信中,進一步揭示出心學與朱子學的不同。正德八年(1513),王陽明在家鄉時曾寫信回答弟子的問題(《王文成公全書》卷四)。信的開頭寫道:「純甫所問,辭則謙下,而語意之間,實自以為是矣。夫既自以為是,則非求益之心矣。吾初不欲答,恐答之亦無所入也……亦非自知其非而又故為自是以要我者,吾何可以遂已?故復備舉其說以告純甫。」
這封信的主旨便是闡述「明善」與「誠身」的關係。王陽明在信中指出,王純甫長期受朱子學毒害,習慣將「知」與「行」分開討論,而心學所倡導的正是知行合一。
王純甫在信中問道:「學以明善誠身,固也。但不知何者謂之善?原從何處得來?今在何處?其明之之功當何如?入頭當何如?與誠身有先後次第否?誠是誠個甚的?」
王陽明感到,王純甫近年雖努力研讀心學,但並未深悟聖學之真意。朱子學提倡,萬事萬物皆各有至善,須於萬物中求得至善,始為明善。
王純甫正是受此觀點影響而對心學產生懷疑。對此,王陽明答道:
夫在物為理,處物為義,在性為善,因所指而異其名,實皆吾之心也。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吾心之處事物,純乎理而無人偽之雜,謂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處物為義,是吾心之得其宜也,義非在外可襲而取也。
格者,格此也;致者,致此也。必曰事事物物上求個至善,是離而二之也。伊川(程頤)所云「才明彼即曉此」,是猶謂之二。性無彼此,理無彼此,善無彼此也。
純甫所謂「明之之功當何如?入頭處當何如?與誠身有先後次第否?誠是誠個甚的?」且純甫之意,必以明善自有明善之功,誠身又有誠身之功也。若區區之意,則以明善為誠身之功也。夫誠者,無妄之謂。誠身之誠,則欲其無妄之謂。誠之之功,則明善是也。
此外,王陽明赴任滁州之後,也曾寫信給王純甫(《王文成公全書》卷四)。通過這封信,我們可以了解到王純甫在王陽明的開導下,思想認識有極大提高,學業也有所精進。對此,王陽明備感欣慰,同時也反思了自己的教育方式:「屢得汪叔憲書,又兩得純甫書,備悉相念之厚,感愧多矣!近又見與曰仁書,貶損益至,三復赧然。夫趨向同而論學或異,不害其為同也;論學同而趨向或異,不害其為異也。不能積誠反躬而徒騰口說,此仆往年之罪,純甫何尤乎?因便布此區區,臨楮傾念無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