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陸同異」論

2024-10-13 15:54:55 作者: (日)岡田武彥

  據《王文成公全書》卷四《文錄一》的「書一」中記載,辛未年,即正德六年(1511),王陽明給徐成之寫了一封信(《答徐成之》)。據《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外集三》的「書」記載,在壬午年,王陽明又給徐成之寫了兩封信。壬午年是嘉靖元年(1522),王陽明時年五十一歲。

  徐成之曾向王陽明請教朱陸同異的問題,《外集三》中記載的書信內容正是王陽明對這一問題的回答。王陽明在信中闡述了調停朱陸的觀點。

  但這存在一個問題,王陽明在四十九歲時提出了「致良知」說,公開批判朱子學,所以在五十一歲時根本不可能提出「朱陸調和」論,因此上文中的記載應該是筆誤。王陽明給徐成之寫的後兩封信的確切時間是壬申年,而不是壬午年。壬申年,即正德七年(1512),王陽明四十一歲時。

  此外,根據《王文成公全書》中按照年代順序來敘事的體例,也可以斷定壬午年應該是壬申年的筆誤。又,《王文成公全書》中的《陽明先生年譜》將王陽明後來給徐成之寫兩封信的時間記作正德六年,這應該也是一處筆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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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陽明先生年譜》記載,在龍場時,席元山曾經向他請教過有關朱陸同異的問題,但王陽明當時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和席元山談起了「知行合一」說。至於王陽明為何沒有回答席元山的問題,《陽明先生年譜》中沒有記載。

  王陽明在龍場頓悟中悟出了「心即理」後,陽明學變得更加傾向於陸學。自元代以來,「朱陸同異」論就成為儒學的一個大問題。「朱陸同異」論辯論的最終結果會導向「朱陸同調」論,但是朱子學者又不願意承認「朱陸同調」論,因為一旦承認「朱陸同調」論,就會被認為是贊同陸學,從而給自己惹來一些麻煩。

  在王陽明所處的時代,朱子學昌盛至極,如果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誇讚陸學,就會立刻遭到全面攻擊,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因此在龍場時,王陽明故意沒有觸及「朱陸同異」論。但是返回京城之後,面對徐成之關於「朱陸同異」的提問,王陽明就不能不正面回應了。

  徐成之,名守誠,浙江餘姚人氏,其他信息不詳。根據王陽明的回信,可以推測出徐成之應該是篤信朱子學。通過王陽明在正德六年寫給徐成之的書信,可以得知王陽明和鄭岳在旅館會面的時候,徐成之也恰好在場。王陽明和他聊起一些日常生活問題,發現徐成之不僅是自己的同鄉,還是一位篤學之士,於是給他寫了一封激勵的信,並加上一些囑咐。

  當時徐成之在鄉里被罵作遠離時世的「愚儒」,但他依然自立自強,勤勉學習。王陽明在信中為自己未能對徐成之提供幫助而感到慚愧,希望能夠對徐成之施以援手。王陽明在信中還寫道:「近為成之思進學之功,微覺過苦。先儒所謂志道懇切,固是誠意。然急迫求之,則反為私己,不可不察也。」據此可以看出,當時徐成之求學顯得有些急躁。

  王陽明接下來又說:「日用間何莫非天理流行,但此心常存而不放,則義理自熟。」王陽明向徐成之闡述了「存心」功夫,並告誡他做學問不能過於急躁,還列舉了孟子的「勿忘勿助」「深造自得」之訓,希望他能夠學有所成。其實王陽明在信中闡述的正是自己的「實踐」功夫。龍場頓悟之後,王陽明傾心於孟子的心學,要求他人注重實踐也是必然。

  據《陽明先生年譜》記載,徐成之曾與信奉陸學的王文轅論「朱陸同異」,但二人見解不同,於是徐成之寫信給王陽明,請他來裁決。

  王陽明給徐成之回了兩封信,其中表達了自己對於「朱陸同異」的觀點。

  第一封書信(摘錄):

  承以朱、陸同異見詢。學術不明於世久矣,此正吾儕今日之所宜明辨者。細觀來教,則輿庵之主象山既失,而吾兄之主晦庵亦未為得也。是朱非陸,天下之論定久矣,久則難變也。雖微吾兄之爭,輿庵亦豈能遽行其說乎?

  故仆以為二兄今日之論,正不必求勝。務求象山之所以非,晦庵之所以是,窮本極源,真有以見其幾微得失於毫忽之間。若明者之聽訟,其事之曲者,既有以辨其情之不得已,而辭之直者,復有以察其處之或未當。使受罪者得以伸其情,而獲伸者亦有所不得辭其責,則有以盡夫事理之公,即夫人心之安,而可以俟聖人於百世矣。

  今二兄之論,乃若出於求勝者,求勝則是動於氣也,動於氣,則於義理之正何啻千里,而又何是非之論乎!凡論古人得失,決不可以意度而懸斷之。

  今輿庵之論象山曰:「雖其專以尊德性為主,未免墮於禪學之虛空,而其持守端實,終不失為聖人之徒。若晦庵之一於道問學,則支離決裂,非復聖門誠意正心之學矣。」

  吾兄之論晦庵曰:「雖其專以道問學為主,未免失於俗學之支離,而其循序漸進,終不背於《大學》之訓。若象山之一於尊德性,則虛無寂滅,非復大學『格物致知』之學矣。」

  夫既曰「尊德性」,則不可謂「墮於禪學之虛空」,「墮於禪學之虛空」,則不可謂之「尊德性」矣。既曰「道問學」,則不可謂「失於俗學之支離」,「失於俗學之支離」,則不可謂之「道問學」矣,二者之辯,間不容髮。然則二兄之論,皆未免於意度也。

  昔者子思之論學,蓋不下千百言,而括之以「尊德性而道問學」之一語。即如二兄之辯,一以「尊德性」為主,一以「道問學」為事,則是二者固皆未免於一偏,而是非之論尚未有所定也,烏得各持一是而遽以相非為乎?故仆顧二兄置心於公平正大之地,無務求勝。夫論學而務以求勝,豈所謂「尊德性」乎?豈所謂「道問學」乎?以某所見,非獨吾兄之非象山、輿庵之非晦庵皆失之非,而吾兄之是晦庵、輿庵之是象山,亦皆未得其所以是也。稍暇當面悉,姑務養心息辯,毋遽。

  從中可以看出,王陽明覺得徐成之和王文轅對朱陸同異的爭論其實是基於各自的求勝心,所以他覺得二人與其去爭論朱陸的異同,還不如去克服自己的求勝心。王陽明告誡二人不要評論別人的是與非,首先要去判清自己的是與非。

  前文已述,王陽明在龍場時,席元山曾向他請教過「朱陸同異」論的問題,但他沒有回答,而是談了自己的「知行合一」說。在此之前的一年,王陽明在「龍場頓悟」中悟出要通過「體認自得」去「格物致知」。他覺得「體認自得」要比「朱陸同異」更為重要,所以才沒有回答席元山的問題。

  在王陽明看來,「格物致知」並不是單純的主知性的功夫,而是要通過「體認自得」才能實現,這和朱熹提倡的「先知後行論」完全不同。朱熹認為「格物致知」是「知」的功夫,而「正心誠意」是「行」的功夫,堅持的是「知行二分」的立場,而王陽明堅持的則是以「行」為主的「知行合一」的立場。如果套用《中庸》中的話,那麼「知」就是「道問學」,「行」就是「尊德性」,朱子學是以前者為主,而陸學則是以後者為主。

  王陽明在回答徐成之的「朱陸同異」論的問題時,和在龍場時一樣,依然刻意迴避談及朱陸兩學的是與非,闡述的仍是「體認自得」之學。但又和在龍場時有些許不同,他的回答不可避免地對朱子學和陸學進行了比較。

  在第一封書信中,王陽明沒有將「尊德性」和「道問學」視作兩種功夫,而是將二者視作一個整體,這和王陽明提出的「知行合一」說的主體是相同的。

  第二封書信(摘錄):

  昨所奉答,適有遠客酬對紛紜,不暇細論。姑願二兄息未定之爭,各反究其所是者,必己所是已無絲髮之憾,而後可以及人之非。

  早來承教,乃為仆漫為含糊兩解之說,而細繹辭旨,若有以陰助輿庵而為之地者,讀之不覺失笑。曾為吾兄而亦有是言耶?仆嘗以為君子論事當先去其有我之私,一動於有我,則此心已陷於邪僻,雖所論盡合於理,既已亡其本矣……

  輿庵是象山,而謂其「專以尊德性為主」,今觀《象山文集》所載,未嘗不教其徒讀書窮理……獨其「易簡覺悟」之說頗為當時所疑。然「易簡」之說出於《繫辭》,「覺悟」之說雖有同於釋氏,然釋氏之說亦自有同於吾儒,而不害其為異者,惟在於幾微毫忽之間而已。亦何必諱於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於其異而遂不以察之乎?是輿庵之是象山,固猶未盡其所以是也。

  吾兄是晦庵,而謂其「專以道問學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窮理」,曰「非存心無以致知」……是其為言雖未盡瑩,亦何嘗不以尊德性為事?而又烏在其為支離者乎?……世之學者掛一漏萬,求之愈繁而失之愈遠,至有敝力終身,苦其難而卒無所入,而遂議其支離。不知此乃後世學者之弊,而當時晦庵之自為,則亦豈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猶未盡其所以是也。

  ……仆嘗以為晦庵之與象山,雖其所為學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為聖人之徒。今晦庵之學,天下之人童而習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於論辯者。而獨惟象山之學,則以其嘗與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籬之。使若由、賜之殊科焉,則可矣,而遂擯放廢斥,若珷玞之與美玉,則豈不過甚矣乎?

  夫晦庵折衷群儒之說,以發明「六經」《語》《孟》之旨於天下,其嘉惠後學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議者。而象山辨義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後學篤實為己之道,其功亦寧可得而盡誣之!而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實,而概目之以禪學,則誠可冤也已!故仆嘗欲冒天下之譏,以為象山一暴其說,雖以此得罪,無恨。

  仆於晦庵亦有罔極之恩,豈欲操戈而入室者?顧晦庵之學,既已若日星之章明於天下,而象山獨蒙無實之誣,於今且四百年,莫有為之一洗者。使晦庵有知,將亦不能一日安享於廟廡之間矣。

  此仆之至情,終亦必為吾兄一吐者,亦何肯「漫為兩解之說以陰助於輿庵」?

  和上封信一樣,王陽明依然在規勸二人放棄朱陸之爭,讓他們去克服自己的求勝心。據此也可以看出,王陽明當時採取的是調停朱陸之爭的態度。

  當時有人覺得陸學因為專一於「尊德性」,所以陷入禪學空虛之弊。王陽明對此解釋說,陸九淵其實也在教弟子讀書窮理,所以根本沒有陷入禪學的空虛之弊。當時還有人覺得朱熹因為專一於「道問學」,所以陷入俗學的支離之弊。王陽明對此辯解道,朱熹也在提倡「尊德性」,並沒有陷入俗學的支離之弊。

  王陽明非常想調停朱陸之爭,但他同時也看到了朱子學風靡於世,陸學蒙冤三百年,沒有人敢為它出頭的現狀。王陽明在上文中吐露了自己的至情至性——他想為遭世人責難的陸學昭雪,並將其視為自己的責任,還指出這其實也是朱熹的遺願。

  王陽明毫不避諱自己從朱熹處得到了諸多「恩惠」。在當時,若有人敢肯定陸學,就會立刻成為眾矢之的,即使是調停朱陸之爭,也會遭受眾人的責難,但王陽明還是勇敢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王陽明在晚年確立了自己的理論,當他再回過頭去看自己當年在書信中提到的「朱陸調和」論,自然會發現諸多不足,這可能也是他不願將這兩封書信收錄到《傳習錄》中的原因吧!

  王陽明抱持「朱陸調和」論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到晚年,他才積極提倡陸學,但同時也指出陸學不可避免地存在粗略之處。

  在上文中,王陽明認為朱熹和陸九淵都有爭勝之心,所以二人不及顏回和程顥,這一觀點對考證王陽明的學統非常重要。此外,王陽明還指出聖人之所以能夠成為聖人,並不是因為他們不犯錯,而是因為他們敢於改正自己的錯誤,這給有志於聖學的弟子們送上了「頂門一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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