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場頓悟
2024-10-13 15:52:33
作者: (日)岡田武彥
王陽明獲悉父親龍山公被劉瑾罷免之後,便意識到豺狼般的劉瑾不知何時就會把魔爪伸到自己眼前,於是心中不免湧起生死之念。
前文已述,王陽明雖然能夠超然面對榮辱得失和艱難困苦,但他對生死之道還沒有看開。在佛教和道教中,生死是一件大事,儒家對此也非常重視。孔子在回答弟子提問的時候,曾經談到過死,「未知生,焉知死?」即「實實在在地生活也是一種對死的超脫」。孔子在此非常直率地道出了儒家的生死觀。此外,《周易》中也有所謂「天地之大德曰生」,意指「順應天地生生之道其實就是超脫生死之道」。
總而言之,專注於生就是為了克服死,這和日本神道教的精神是一致的。故而也可以這樣說:「生生乃是天地神人之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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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後世儒者來說,生死觀是修行中的一件大事,如果不能打通生死關的話,哪怕是闖過了其他所有關卡,也不能成就聖賢之道。朱熹認為,生死乃是一種「理」,只有至「理」,才能夠克服死。如果生死真的如朱熹認為的那樣,那就再好不過了。可是,如何讓一個人理性地去面對突然而至的死亡所帶來的恐懼,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明末大儒劉宗周(念台)面對死亡時,內心曾起過大波動,於是痛感自己的學問尚不徹底,轉而更加刻苦地修行用功。
王陽明也曾論述過超脫生死之念的重要性,「學問功夫,於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髮掛帶,便於全體有未融釋處。人於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於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性知命之學」。
王陽明雖然以超脫生死念頭為主要追求,但並不蔑視超脫其他諸念的行為。在王陽明看來,儒者做學問的目的,就是要窮盡天下萬物之理、探尋天下萬物之本源,並將其應用於具體的社會生活中。如果不能超脫生死之念,就不可能實現儒者的理想。
總而言之,對王陽明來說,「格物致知」是超脫生死之念的唯一之道。在闡述超脫生死之念時,王陽明雖然和佛教徒一樣,承認生死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但他並沒有如同佛教徒那樣謀求從生死中解脫出來。如果他也謀求從生死中解脫出來,那他就不再是一位儒學家,而是一名佛教徒了。
王陽明在龍場意識到自己仍然沒有超脫生死之念後,感到非常吃驚,於是在屋後建了一個石槨,日夜端坐其中,參悟死之要義,尋求心之靜一,以求自己能夠超脫生死之念。
一天夜裡,王陽明恍然頓悟,隨即發狂般地歡呼雀躍起來,感覺就像雲開霧散,豁然見到陽光一樣,過去自己一直未曾參透的「格物致知」之旨最終露出了真相。王陽明覺悟到:原來聖人之道蘊藏在每一個人的心中,一直以來所沿用的向心外求理的方法本身就是一個錯誤。這就是後來所謂的「龍場頓悟」。
王陽明在龍場通過「澄默靜一」的修習超脫了生死之念,同時還悟出了「格物致知」之旨。前文已述,王陽明曾經秉承朱子之教,去格一草一物之理,但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實現「心」與「理」的融合,最終不得不放棄。龍場頓悟,其實是王陽明第一次體認到「心」與「理」的融合。
在龍場頓悟之前,王陽明通過和湛甘泉的交遊及自身的體驗,已經或多或少對「格物致知」有了一些想法,即「格物致知」不應該一味地靠「理性主義」來完成,最主要還必須依靠對「理」的體認來達到。儘管王陽明當時持有這樣的想法,但他一直苦於未能實現「物之理」與「人之心」的融釋。
龍場頓悟後,王陽明嘗試用腦海中的「五經」之言去驗證自己頓悟的成果,結果一一契合,反而是朱熹的注釋和自己的所悟完全不同,於是他就作了《五經臆說》。
以上是《陽明先生行狀》中關於王陽明頓悟前後的一些記載。《陽明先生年譜》中的記載和《陽明先生行狀》的記載基本一致,但略有不同,下面為《陽明先生年譜》中的記載:
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而從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飼之。又恐其懷抑鬱,則與歌詩。又不悅,復調越曲,雜以詼笑,始能忘其為疾病、夷狄患難也。
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
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乃以默記「五經」之言證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經臆說》。
此外,《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中的記載和《陽明先生行狀》《陽明先生年譜》中的記載也有出入。《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的記載如下:
久之得家信,言逆瑾聞先生不死,且聞父子相會於南都,益大恚忌,矯旨勒龍山公致仕還鄉。先生曰:「瑾怒尚未解也。得失榮辱,皆可付於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脫。」
乃於居後鑿石為槨,晝夜端坐其中。胸中洒然,若將終身夷狄患難俱忘之矣。僕人不堪其憂,每每患病。先生輒寬解之,又或歌詩制曲,相與諧笑,以適其意。
因思設使古聖人當此,必有進於此者。吾今終未能免排遣二字,吾于格致功夫未到也。
忽一夕夢謁孟夫子,孟夫子下階迎之,先生鞠躬請教。孟夫子為講良知一章,千言萬語指證親切,夢中不覺叫呼。僕從伴睡者俱驚醒。
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嘆曰:「聖賢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謂格物,格此者也。所謂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甚麼?不勉而中,中甚麼?總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為良知,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若舍本性自然之知,而紛逐於聞見,縱然想得著,做得來,亦如取水於支流,終未達於江海。不過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試之變化,終有窒礙,不繇我做主。必如孔子從心不逾矩,方是良知滿用。故曰『無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窮通榮辱死生之見,得以參其間哉。」
於是默記「五經」,以自證其旨,無不吻合,因著《五經臆說》。
《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的記載存有一個很大的疑問,即王陽明真正把「良知」作為自己學問的宗旨是在四十九歲以後,而在龍場時,他還不可能用「良知」來解釋「格物致知」。
「良知」說本是孟子所創,但當時的王陽明還沒有將「良知」作為自己學問的宗旨。在這樣的情況下,孟子就託夢向其傳授「良知」說的秘意,這在情理上也說不通。所以在可信度更高的《陽明先生行狀》和《陽明先生年譜》里,就沒有關於王陽明在此時提出「良知」說的記載。
其實,王陽明對「格物致知」的頓悟,僅僅是對「致知」的頓悟,而《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卻將其誤認為是對「致良知」的頓悟。
那麼,王陽明的「龍場頓悟」究竟指的是什麼呢?它的主要內容應該是:王陽明通過「主靜修行」而超脫了生死之念,然後又以此為媒介,在實現「心」與「理」統一的過程中,體悟到「格物致知」之理不應該像朱熹那樣從「心外求理」,而應該向自己的心內求理。因此可以這樣說,王陽明的龍場體悟與陸九淵對「心即理」說的體悟是相通的。
但在《陽明先生年譜》中並沒有明確提及「心即理」三字,而只是說:「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可見,王陽明是明確反對向心外求理的,所以說他悟出的其實就是「心即理」說。而所謂「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中的「性」的含義,則與程顥「定性說」中的「性」的含義比較相近。張載曾向程顥請教關於「定性」的問題,程顥回答說:只要順應「理」,「心」自然就會安定下來。所以「定性」的「性」指的就是「心」。不過王陽明所理解的「心」並不同於程顥所理解的「心」。王陽明所理解的「心」乃是《孟子·告子上》中的「本心」。
朱熹提出的是「性即理」說,認為「性」和「理」是形而上的東西,具體的事物則是形而下的東西,形而上的東西要依附形而下的東西而存在,「格物窮理」乃是通過格形而下的東西去求形而上的東西。
朱熹將「心」視作形而下的東西,重視向心求理,但又覺得心是靈活多變的,向「心」求「理」最終可能會演變成向「心」求「心」。為了防止可能產生的混亂,所以他主張向心外求理,並且認為只需用「心外功夫」就可以了。
儘管朱熹沒有明確說過向心內求理,但他對「心」的功夫一樣非常重視。他所提出的「居敬」說,其實就是一種跟「心」有關的實踐功夫。
王陽明並不認同朱熹所主張的「心外求理」的觀點。《陽明先生年譜》中記載的是王陽明悟出了「性即理」,這其中可能有些錯誤,因為真正秉承「性即理」的應該是批判陸九淵心學的朱熹,而王陽明悟出的應該是「心即理」。王陽明所謂的「聖人之道,吾性自足」,沿襲的並不是朱熹的「性即理」說,而是陸九淵的「心即理」說。在這一點上,他與陸九淵是一脈相承的。
自王陽明篤志聖學以來屢遭挫折,後來歷經千辛萬苦才最終悟道。不過有一點必須注意,即王陽明不是通過「靜悟」才最終悟道的。
總而言之,「龍場頓悟」悟得的就是「心即理」。陸九淵也曾提過「心即理」,那麼王陽明的「心即理」是否是從陸九淵那裡得來的呢?當然不是。因為王陽明論述的很多東西,陸九淵根本未曾提及過。
儘管當時的學術界對朱子學和陸學的異同展開了一些爭論,但那個朱子學萬能的時代,幾乎沒人會去關注陸學。假如王陽明關注陸學的話,那麼在他通過朱子學的方法「格物」失敗之後,應該立刻會想到陸學。但是,王陽明「格物」失敗之後,並沒有想到陸學,而是強調天分是成為聖賢所必需的,於是他只好放棄自己的修行,而把志向轉向了其他異端之學。據此可以看出,王陽明當時根本就沒有關注過陸學。
雖然陸九淵和王陽明都主張「心即理」,但陸九淵並不主張「主靜體悟」,而龍場時期的王陽明是主張「主靜體悟」的。若從王陽明的性格和體質來看,較之朱子學,他確實更容易傾向於陸學,但他對「心即理」的體悟是通過自身的經驗得出的。
「龍場頓悟」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奠定了王陽明今後做學問的方向,所以說王陽明真正篤志於聖學是從「龍場頓悟」開始的。但是,這條道路絕非一條坦途,這從王陽明後來的學問之「三變」中也能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