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辛的龍場生活
2024-10-13 15:52:28
作者: (日)岡田武彥
王陽明是在一個春意盎然的時節抵達龍場的。當時,他寫了一首題為《興隆衛書壁》(《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的詩,其中有這樣一句:「鶯花夾道驚春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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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見,當他抵達龍場時,正是花開爛漫、燕語鶯啼的好時節。但龍場位於貴州省西北部,是僅有土著山民居住的一個小村落,它與中原大地完全不同,在當時是一塊難以想像的蠻荒之地。
只要我們看一下地圖就會發現,貴州遠離京城,自古以來就被視作蠻夷之地,一直未曾受中華文化的薰陶,自明代開始朝廷才在當地設置行政區劃。但幸運的是,自從王陽明來到此地,這片蠻夷之地慢慢開始接觸中華文化。
貴州的中心是貴陽,而龍場只不過是貴陽西北的一個小村寨,這裡條件惡劣,道路艱險,而且王陽明和當地居民語言不通。《陽明先生年譜》中真實記錄了當時的情形:「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與居夷人鴃舌難語,可通語者,皆中土亡命。」《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中也提到:「居無宮室,惟累土為窟,寢息其中而已。夷俗尊事蠱神,有中土人至,往往殺之以祀神,謂之祈福。」
王陽明初抵龍場後,便披荊斬棘搭建了一間茅草房。茅草房非常小,只有齊肩高,僅夠寬慰旅途勞累。王陽明以原有的荊棘為籬笆,墊土為階,台階非常低矮,若有若無,以致讓人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
茅草房到處都是縫隙,早晨的涼風會呼呼地吹進來。屋頂鋪著茅草,漏雨是在所難免的,但幸好便於修繕。早晨,可以在茅草房中聽到清澈的潺潺流水聲;傍晚,當鬱鬱蔥蔥的森林變得一片淡黑時,又可以體味那無盡的森林之趣。
龍場的百姓依然過著「與鹿豕游」的生活,他們相當淳樸,經常聚到王陽明身邊,用全然不知所云的語言向他打招呼。漸漸地,王陽明與當地人產生了骨肉般的親情。當地人每天都會送食物給王陽明,王陽明也會和他們一起飲酒,有時會喝到酩酊大醉。
關於這一時期的情況,《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中的記載是這樣的:「先生初至,夷人慾謀殺先生,卜之於神不吉。夜夢神人告曰:『此中土聖賢也,汝輩當小心敬事聽其教訓。』一夕而同夢者數人,明旦轉相告語。於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語者,夷人央之通語於先生,日貢食物,親近歡愛如骨肉。」
王陽明來到龍場之後,不禁想起黃帝和堯帝所處的太古之世,於是寫了一首題為《初至龍場無所止結草庵居之》的詩,末尾有「緬懷黃唐化,略稱茅茨跡」之句。
太古時期,堯帝的宮殿非常簡陋,台階是泥土做的,且僅有三層,屋頂是用茅草鋪的,連茅草的穗兒都沒剪除。雖然宮殿簡陋,但堯帝的仁德令天下百姓感服,他們遵守人倫道德,心平氣和地生活。堯帝的仁德實在是太偉大了,就像太陽的光輝一樣,人民每天沐浴其中,時間久了就會被同化,也就感受不到恩德的特殊存在了。正如《擊壤歌》中所唱道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十八史略·帝堯陶唐》)
堯帝的理想是「無為而治」,他是一位推行「無為而治」政治思想的偉大君主。
王陽明到龍場之後,感覺這裡就如同黃帝和堯帝所處的太古時代的「理想鄉」,因此即使身處逆境,他也能夠隨遇而安。王陽明能夠擁有這樣的心境,全憑他日常不懈的修行。
不久,王陽明發現了一處鐘乳洞,便將自己的住處搬到洞中。這個鐘乳洞大約能夠容納百人,初名「東洞」,後來王陽明效仿家鄉的陽明洞,把它更名為「陽明小洞天」。其實,王陽明家鄉的陽明洞,並不是一處洞窟,而龍場的陽明小洞天卻是一個真真切切的洞窟。鐘乳洞所處的位置較偏僻,四周很荒涼,而王陽明卻覺得這是因為鐘乳洞不容他人,專等自己到來。王陽明搬入此洞後,樂其幽靜,悠然自得。他將洞內平整之地打掃乾淨,安放好床具,修好灶台,堵上老鼠洞,還作詩三首,題為《始得東洞遂改為陽明小洞天》(《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在第一首詩的末尾,王陽明寫道:「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豈不桑梓懷,素位聊無悔。」據此我們可以看出,王陽明當時已經達到了《中庸》中提到的「素位」境界,即君子要根據自己所處的地位來行事,而不要考慮其他不切實際的事情。
《中庸》中關於「素位」境界的原文是:「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
根據《陽明先生行狀》和《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的記載,當時跟隨王陽明前往龍場的家僕共有三人,當王陽明決定搬進陽明小洞天時,他們都為能夠找到這樣的天然住處,無須再費力蓋房子而欣喜。對此,王陽明在第二首詩中做了如下描述:
童僕自相語,洞居頗不惡。
人力免結構,天巧謝雕鑿。
清泉傍廚落,翠霧還成幕。
我輩日嬉偃,主人自愉樂。
雖無棨戟榮,且遠塵囂聒。
但恐霜雪凝,雲深衣絮薄。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王陽明和家僕都誇讚這天然的住處,並為能夠遠離俗世而感到高興。王陽明還為自己能夠過上遠古時代的生活而欣喜,他在第三首詩中寫道:「上古處巢窟,杯飲皆污樽。冱極陽內伏,石穴多冬暄。」
接下來,王陽明又寫道:「豹隱文始澤,龍蟄身乃存。」喻指這樣的隱居生活可以保全自己的名節,就像豹子隱藏起來,以防自己的毛皮花紋被雨霧損壞;龍蟄伏起來,以保證自己的身體完好一樣。
也許有人會覺得住在宏偉的宮殿裡,身著輕柔裘皮的生活才算快樂,王陽明卻期許顏回那樣的生活。孔子曾大力誇讚弟子顏回,稱其為:「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故王陽明又在第三首詩的末尾處寫道:「邈矣簞瓢子,此心期與論。」
龍場生活的最大困難在於糧食不足,經常會出現下頓不接上頓的情況,這使得身邊的家僕開始抱怨起來。王陽明在《謫居糧絕請學於農將田南山永言寄懷》(《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的開篇寫道:「謫居屢在陳,從者有慍見。」
古時,孔子帶著一幫弟子來到陳國,結果斷了糧食,眾人飢餓難耐,後來有人病倒了,不能起身,不堪其苦的子路憤憤不平地對孔子說:「君子亦有窮乎?」孔子回答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孔子對子路的告誡,其實就是儒家一直堅守的「窮困之節」。
王陽明當時的處境和孔子的極其相似,但他覺得必須要確保糧食的充足,於是就向當地人學習種糧的方法。王陽明焚燒草木,開墾耕作土地,這樣一來,穀物就有了剩餘。王陽明用剩餘的糧食接濟窮人和寡婦,有時還會舉辦宴會,甚至用遺漏的稻穗餵小鳥。
書歸正傳,王陽明接著前面的詩句還寫道:
山荒聊可田,錢鎛還易辦。
夷俗多火耕,仿習亦頗便。
及茲春未深,數畝猶足佃。
豈徒實口腹?且以理荒宴。
遺穗及鳥雀,貧寡發餘羨。
出耒在明晨,山寒易霜霰。
此外,王陽明又延續上詩,作了一首題為《觀稼》(《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的詩,詩中寫道:
下田既宜稌,高田亦宜稷。
種蔬須土疏,種蕷須土濕。
寒多不實秀,暑多有螟螣。
去草不厭頻,耘禾不厭密。
物理既可玩,化機還默識。
即是參贊功,毋為輕稼穡!
在《觀稼》詩中,我們仿佛能夠窺見田園詩人陶淵明的影子。
在龍場時,王陽明最掛念的還是自己的父親。據《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記載,王陽明抵達龍場後不久,就收到了家書,這更勾起了他對家人的思念。他為自己不能盡孝而悲傷不已,於是寫下了《采蕨》(《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一詩,其中寫道:
遊子望鄉國,淚下心如摧。
浮雲塞長空,頹陽不可回。
南歸斷舟楫,北望多風埃。
已矣供子職,勿更貽親哀!
即使身處逆境,王陽明也依然保持著賢良忠貞之心。他自比「松竹」,喻指自己具有《論語》中「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論語·子罕》)的清白氣節。他還向朋友發誓,即使相距遙遠,也要相互切磋學問。所以王陽明在《猗猗》(《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詩中寫道:
猗猗澗邊竹,青青岩畔松。
直干歷冰雪,密葉留清風。
自期永相托,雲壑無違蹤。
如何兩分植,憔悴嘆西東。
人事多翻覆,有如道上蓬。
惟應歲寒意,隨處還當同。
這一時期,王陽明還寫過一首題為《南溟》(《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的詩,表達了自己對好友的思念之情。他覺得現在的自己是戴罪之身,被貶謫到遙遠偏僻之地,所以非常希望找到一位能夠了解自己內心的好友,他想起了曾經和自己一起在京城倡導聖學的湛甘泉。王陽明把自己比作一隻「哀哀求侶」的鳴鳥,「何時共棲息,永托雲泉深」,這說明王陽明非常期待能和自己的好友一起復興聖學。
王陽明有時會到小溪中戲水,溪水清澈見底,可以洗滌冠纓。當他看到澄清的溪水映出的白髮,愕然不已,於是寫下《溪水》一詩,其中有如下幾句:「年華若流水,一去無回停。悠悠百年內,吾道終何成!」王陽明慨嘆自己虛耗時光,結果仍一事無成。
通過上文所述的這幾首詩,我們可以看出,即使處境再艱難,王陽明也能夠超然面對。然而,他身邊的家僕沒有他這般賢良忠貞的品格和淵博的學識,所以很難達到王陽明這樣的境界。家僕們歷經千辛萬苦,抵達這惡疫橫行之地後,就先後病倒了,有的甚至還患上了抑鬱症,於是王陽明親自給他們生火煮粥。為驅散他們的抑鬱之情,王陽明還為他們誦唱詩歌,如果仍不奏效,他會唱起故鄉的民謠,或者講笑話,讓大家忘掉疾病和夷地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