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成公全書》

2024-10-13 15:50:31 作者: (日)岡田武彥

  卷十九中記載了他在歸鄉養病期間作的《歸越詩》三十五首。通過這些詩歌,我們可以窺見王陽明當時訪寺問仙、傾慕仙境的情懷,也可以看到他希望超脫世俗、無念無思的願望。以下是其中兩首絕句:

  人間酷暑避不得,清風都在深山中。

  池邊一坐即三日,忽見岩頭碧樹紅。

  *

  兩到浮峰興轉劇,醉眠三日不知還。

  眼前風景色色異,惟有人聲似世間。

  王陽明當時正像詩中「池邊一坐即三日」和「醉眠三日不知還」所描繪的那樣,獨坐於深山之中,棄絕一切俗念,在融通無礙的世界中暢遊。

  在這一時期的詩中,人們經常可以看到「袒裼坐溪石」「醉拂岩石臥」這樣風格的詩句,使人不禁懷疑王陽明當時是不是在進行「坐忘」的修行。

  「坐忘」是《莊子·大宗師》中的一個詞語。《莊子·大宗師》記載了一段孔子和其弟子顏回的對話,其中言及了「坐忘」這一概念,後來逐漸演變成一則寓言: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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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據孔子和顏回的對話,可以看出「坐忘」其實就是達到物我兩忘境界的一種修行方法。

  在《莊子·齊物篇》的開頭部分,作者曾用非常優美的文學語言描述過物我兩忘的境界:「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天籟」是超脫於現實世界的一種聲音,是一種來自上天的聲音,這種聲音肉眼凡胎聽不見。文中的「忘我」「無我」「坐忘」一樣,都是謀求超脫現世的修行方法。

  《莊子》中的「坐忘」和佛教中的「無相無想」有些相似。「無相」指的是逃脫物質束縛,悟出萬法皆空,最終實現內心的清淨無垢。說得簡單一點,就是放棄一切牽絆的心境。「無想」是指心無牽掛,超越物相和心相的狀態。總而言之,「無相無想」就是萬物皆空,不承認事物的客觀存在,要求修行者必須放棄七情六慾。

  王陽明追求心靈的平靜,希望自己也能達到《莊子》中的「坐忘」以及佛教中的「無相無想」的境界,超越世間的一切羈絆。

  但在王陽明的心中還有一份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的牽掛。他的祖母岑太夫人已經八十多歲了,一直對他疼愛有加,父親龍山公對他有養育之恩,王陽明對他們充滿了感激之情。王陽明心裡明白,如果不放下這段感情,就不可能達到出世的境界。他也曾努力地去放下,但越是這樣去做,心中的牽掛反而越強烈。

  躊躇不決之際,他忽然覺悟到:「此孝弟一念,生於孩提。此念若可去,斷滅種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

  至此,王陽明心中的迷霧一掃而空,他悟出了佛學和道教的不足,轉而篤信儒學。佛教追求的是棄絕人倫,也就是放棄對親人的恩愛之念,這完全有悖於王陽明有志於家國民生的志向。

  王陽明以孝為本,轉而批判佛學、老莊思想,這一轉變的意義十分深遠。眾所周知,孝道是孔孟之教即儒學之根本,也是儒學區別於道教、佛教的關鍵所在。如果比較陸九淵、王陽明與程頤、朱熹的孝道思想,就會發現陸九淵、王陽明更注重孝道,這也是為什麼陽明學者中會出現那麼多重孝道的思想家。

  程、朱、陸、王雖然都批判道教和佛教,但他們並不是完全否定道教和佛教,對其中一些積極的思想也給予了肯定。比如佛教、老莊思想不同於法家和世俗的現實主義思想,追求的是把人引入永遠光明的世界,在這一點上是好的。但是,如果過於拘泥於此,又會使人泯滅「本性」。他們覺得,道教和佛教的最大缺點就是沒有以人為本,沒有顧及人的「本性」。

  道教認為,「真正的超脫之道就蘊藏在天地萬物之中」。佛教主張,「即心即佛」「即身成佛」。由此可見,雖然道教和佛教都主張通過出世來探究道之本源,但求道的最終結果還得回歸現實本身。從本源上看,儒學與道教、佛教的出發點不同,儒學主張以人為本,要求直接從現實出發去求道。

  在王陽明的觀念中,孝道是人本性的流露,是一個人必須具備的品質,而佛教和道教則將孝道視作假和空。毫不誇張地說,孝道就像橫在道教和佛教咽喉處的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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