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交「明前七子」
2024-10-13 15:50:25
作者: (日)岡田武彥
在明朝弘治和正德年間(1488—1521),文學界活躍著七大才子,人稱「前七子」,分別是李夢陽、何景明、徐禎卿、邊貢、康海、王九思和王廷相。在嘉靖年間(1522—1566),又出現了七大才子,人稱「後七子」(又稱「嘉靖七子」),分別是李攀龍、宗臣、梁有譽、謝榛、王世貞、徐中行和吳國倫。這些人後來又被並稱為「前後七子」,他們提倡復古,文必言秦漢,詩必稱盛唐,才思泉涌,睥睨天下。
宋代的詩歌注重思想性和哲學性,因此又被稱為「理學詩」。宋代的知識分子喜好禪學,受其影響,宋代誕生了提倡性理學的「新儒學」。宋代人已經不再滿足於唐代人所追求的「外觀性文化」,而是喜歡探究事物存在的根本,喜歡探求事物成立的原因。宋代文化是理性的、內觀性的,這種思想也直接影響文學界,所以宋代詩歌傾向於表現事物之「理」。
一般來說,對唐詩持較高評價的人,往往會貶損宋詩。宋代的「理詩」充滿思想性,歷代詩人中寫「和陶詩」最多的就是宋代詩人。如果從詩歌的思想性這個角度來看,就不應該貶損宋詩。
王陽明晚年時,其哲學思想逐漸成熟,其詩歌的思想性也變得越來越強。
按照世俗的說法,宋代以後,詩歌衰落,但進入明代後,由於李夢陽和何景明等人的復古運動,使明詩出現了一段小高潮。就在這一時期,王陽明結識了這群才子,和他們切磋詩歌技藝,唱和賦詩。
佐藤一郎曾援引鈴木虎雄在《李夢陽年譜略(附:關於李夢陽與王陽明的交遊及〈空同集〉)》(《藝文》第20卷第1號)中指出:
《空同集》中有《甲申中秋寄陽明子》五言律詩一首……王陽明壯年時「沉溺」於辭章,「沉溺」是「用情頗深」之意。弘治十一年,李夢陽任兵部主事時,開始提倡古文辭令。王陽明從弘治十年開始一直到正德二年被貶謫到貴州龍場為止,這段時間一直身處京師。王陽明正是在這一時期和李夢陽等人相識。據《陽明先生年譜》記載,弘治十一年,王陽明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辭章藝能難以達到至善至精的水平。弘治十八年,他痛感學者沉溺於辭章記誦而不知身心之學,於是決定把復興儒學當作自己的重任。在這一時期,他認識了翰林院庶吉士湛甘泉……在涉及王陽明的著作中,有很多關於他學習古詩的記載,卻沒有他和李夢陽交往的任何記錄,可能是後人在編寫這些集子的時候,把很多跟理學沒多大關係的內容都刪除了的緣故。(佐藤一郎《明清時代對王陽明詩文的評價》,《國學院雜誌》第86卷第1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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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先生年譜》中關於王陽明審查完江北囚徒、乞求回家養病的記載存在一些錯誤。《陽明先生年譜》中的記載是他在弘治十五年五月,審查完江北囚徒後回京復命,然後到八月,感覺身體不適,這才上書乞求回家養病。而真實的情況應該是:王陽明根本沒有回京。到揚州後,王陽明就因病情突然加重,在揚州請假,後來得到朝廷應允,便從揚州直接回家鄉餘姚了。
據《陽明先生年譜》記載,王陽明在和京師舊友談論古體詩文時,曾說過:「吾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
《陽明先生年譜》中的這處記載可能也存在錯誤。王陽明真正悟得辭章記誦之弊端,應該是在他歸鄉之後,而不應該是在京城之時。據王陽明的高徒王龍溪記載,王陽明在歸鄉之後曾教導他說:「使學如韓、柳,不過為文人。辭如李、杜,不過為詩人。果有志於心性之學,以顏、閔為期,非第一等德業乎?」
此外,《傳習錄》上卷還記載了王陽明排斥空洞詩文的論述:
退之(韓愈),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後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種樹者必培其根,種德者必養其心。欲樹之長,必於始生時刪其繁枝;欲德之盛,必於始學時去夫外好。如外好詩文,則精神日漸漏泄在詩文上去。
王陽明二十多歲時曾與明前七子交往,學習古體詩文。在這一過程中,他逐漸悟出辭章之學的不足。至於王陽明和明前七子具體是如何交往的,已無從得知。
但是正德六年(1511),王陽明四十歲時曾寫過一篇《徐昌國墓誌》(《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五),其中記述了他和徐禎卿的交往。此外,余重耀編寫的《陽明先生傳纂》附《陽明弟子傳纂》卷三中的《南中王門弟子傳》也收錄了徐禎卿的傳記:「徐禎卿,字昌谷,又字昌國,吳縣人,弘治十八年(1505)進士。少時和祝枝山、唐伯虎、文徵明齊名,並稱『吳中四才子』。登進士後,與李夢陽、何景明等人交往頗深,二十三歲(實為三十三歲)卒於京師。著有《迪功集》六卷,附《談藝錄》一卷。」
清代毛奇齡將徐禎卿認作是王陽明的弟子,其實這是不對的。王陽明在《徐昌國墓誌》中寫道:「始昌國與李夢陽、何景明數子友,相與砥礪於辭章,既殫力精思,傑然有立矣。一旦諷道書,若有所得,嘆曰:『弊精於無益,而忘其軀之斃也,可謂知乎?巧辭以希俗,而捐其親之遺也,可謂仁乎?』於是習養生。」
據此可知,徐禎卿受過道士的點化,嚮往道教的玄虛之境,他還研習過養生之術,期望長壽。
正德五年,王陽明三十九歲。是年冬天,王陽明返回京城。據《徐昌國墓誌》記載,王陽明與李夢陽、何景明等明前七子都是好友,並且都曾沉溺於佛學、老莊思想。徐禎卿獲悉王陽明抵京的消息後非常高興,立刻前來拜訪,並與王陽明一起探討攝形化氣的養生之術。當時,廣東增城的湛甘泉也正好在座,徐禎卿和湛甘泉意見不合,最後沮喪而去。
第二天,徐禎卿前來繼續和王陽明探討養生之道,王陽明笑而不語,於是他乾脆在王陽明家中住了一宿,並問王陽明:「吾授異人五金八石之秘,服之沖舉可得也,子且謂何?」
王陽明還是笑而不答,徐禎卿接著又問:「吾隳黜吾昔而游心高玄,塞兌斂華而靈株是固,斯亦去之競競於世遠矣。而子猶余拒然,何也?」
王陽明仍然笑而不應。徐禎卿沉默了好一會兒,問王陽明:「子以予為非耶?抑又有所秘耶?夫居有者,不足以超無;踐器者,非所以融道。吾將去知故而宅於埃壗之表,子其語我乎?」
這次王陽明終於開口了:「謂吾為有秘,道固無形也;謂吾謂子非,子未吾是也。雖然,試言之。夫去有以超無,無將奚超矣?外器以融道,道器為偶矣。而固未嘗超乎!而固未嘗融乎!夫盈虛消息,皆命也;纖巨內外,皆性也;隱微寂感,皆心也。存心盡性,順夫命而已矣,而奚所趨舍於其間乎?」
徐禎卿點頭表示同意,過了一會兒,他又問王陽明:「沖舉有諸?」
陽明回答說:「盡鳶之性者,可以沖於天矣;盡魚之性者,可以泳於川矣。」
徐禎卿回應道:「然則有之。」
王陽明接著說:「盡人之性者,可以知化育矣。」
徐禎卿聽罷,低頭沉思,突然猛地站起來,對王陽明說:「命之矣!吾且為萌甲,吾且為流澌,子其煦然屬我以陽春哉!」
數日之後,徐禎卿前來道謝:「道果在是,而奚以外求!吾不遇子,幾亡人矣。然吾疾且作,懼不足以致遠,則何如?」
王陽明問他:「悸乎?」
他回答說:「生,寄也;死,歸也。何悸?」
這說明,徐禎卿當時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此後,二人就再也沒見面。數月之後,突然有人來報徐禎卿去世,王陽明便和湛甘泉前往憑弔,並與徐禎卿的後人聊起家常。徐禎卿的長子伯虬對二人說:「父昌國垂歿,整衽端坐,托徐子容以後事。子容泣,昌國笑曰:『常事耳。』謂伯虬曰:『墓銘其請諸陽明。』氣益微,以指畫伯虬掌,作『冥冥漠漠』四字,余遂不可辨,而神氣不亂。」
通過上文可知,王陽明早年在京師時,曾和徐禎卿探討過道教養生之術,後來他被貶謫到貴州龍場。正德五年(1510),王陽明返回京城。此時的王陽明,已開始帶頭批判辭章記誦之學和佛學、老莊思想,並與湛甘泉一起提倡聖學。《陽明先生年譜》中記載了這樣一句話:「學者溺於辭章記誦,不復知有身心之學。先生首倡言之,使人先立必為聖人之志。」
當時的徐禎卿已經從辭章之學轉向道教養生之術。既然他來拜訪王陽明,王陽明當然會勸他放棄道教養生之術而轉向儒學。徐禎卿在和王陽明接觸之後,終於從佛學、老莊思想的空、虛無世界中解脫出來,轉而篤信聖學。王陽明愛惜徐禎卿之才,一直想把他引上聖學之路,但他沒有使用華麗的辭藻來勸說徐禎卿,而是靠自己的感召力把徐禎卿引向了聖學。但沒過多久,徐禎卿就病逝了。徐禎卿英年早逝,年僅三十三歲。王陽明覺得非常可惜,於是為他寫了墓志銘。
前文已述,弘治十五年(1502),王陽明就已悟得辭章之學的不足。龍場悟道之後,王陽明開始在京城提倡儒學。宋儒的「文以載道」思想最終幫助王陽明悟出了辭章之學的不足,但他在此期間修習的古文功底為他的詩文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王陽明後來之所以能夠寫出那麼多「達意」的文章,和這一時期的積累是分不開的。
在《王文成公全書》中,王陽明使用古文寫的文章一共有兩篇:一篇是弘治九年二十五歲時寫的《太白樓賦》,另一篇是弘治十五年三十一歲時寫的《九華山賦》。
王陽明三十一歲返鄉,悟出辭章之學之不足。收錄於《王文成公全書》中的詩歌都是王陽明三十一歲之後作的,之前的詩歌一首也沒有。王陽明早年可能和李夢陽、何景明等人一起合寫過詩,但是沒有一首留存下來。這可能是因為錢緒山等弟子在編寫《王文成公全書》時,將恩師王陽明沉溺於辭章時的詩歌刻意刪除了。
浜隆一郎評價王陽明的詩文說:
人生所能有的成就有三:道德、學問和事功,三者兼備才能成為偉人。綜觀中國歷史上的所有人物,能夠做到三者兼備的只有三人:三國的諸葛亮、明朝的王陽明、清朝的曾國藩。三人品格高尚,學問精深,並且都有征戰沙場之功。如果單從做學問來看,由於諸葛亮修習申、韓刑名之學,不能算作正學,故王陽明的學問是三人之首。王陽明是繼孔孟之後,與朱熹齊名的曠世大儒。
若比較三人的詩文,諸葛亮和曾國藩都不及王陽明。諸葛亮存世的文章中,膾炙人口的僅有《出師表》和《梁甫吟》(是否為其所作,後世有異議),曾國藩留世的則僅有一部《曾文正公全集》。
王陽明的文章以蘇洵為范,但在博大昌達方面又遠超蘇洵,文章實乃明朝之首。日本學者河內屋藤四郎編集的《王陽明文粹》成為後世文章的典範。王陽明的詩歌秀逸高雅,普通詩人難以企及。僅從他十一歲時作的兩首絕句,便可知他天資聰穎,恃有詩才。後來王陽明沉溺於辭章,也是必然的。
王陽明既反對文章復古,也排斥外表華麗、敗絮其中的八股文。他主張文章要寫實,要注重內涵。隨著他思想的成熟,他所寫的文章的內涵也越來越精妙。其實這一狀態是很難企及的,王陽明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肯定下了不少功夫。嘉靖五年(1526),王陽明五十五歲。是年,他給高徒鄒東廓寫了一封信(《王文成公全書》卷六),其中寫道:
書院記文,整嚴精確,迥爾不群,皆是直寫胸中實見,一洗近儒影響雕飾之習,不徒作矣……後世大患,全是士夫以虛文相誑,略不知有誠心實意。流積成風,雖有忠信之質,亦且迷溺其間,不自知覺……今欲救之,惟有返樸還淳是對症之劑。故吾儕今日用工,務在鞭辟近里,刪削繁文始得。然鞭辟近里,刪削繁文,亦非草率可能,必須講明致良知之學。
在王陽明心中,「鞭辟近里」「刪削繁文」才是真文章。王陽明恪守儒家傳統,推崇文以載道,此處的「道」指的是「心中的天理」。王陽明的文章的一大特色就是「直寫胸中實見」,重在表現這種「心中的天理」。在這一點上,他和陳獻章有些相似。總而言之,王陽明的文章已經超越了復古派的框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風。
明朝末年,王陽明的思想風靡一時,其文章也受到高度評價。歸有光雖然是朱子學者,但他對於王陽明的文章給予了很高評價,他將王陽明、方孝孺、宋景濂和王禕並列為四大文豪,而且將王陽明列為首位。茅坤評價王陽明說:
八大家以下,予於本朝獨愛王文成公。論學諸書及記學、記尊經閣等文,程、朱所欲為而不能者。江西辭爵及撫田州等疏,唐陸宣公、宋李忠定公所不逮也。即如浰頭及桶岡軍功等疏,條次兵情如指諸掌。況其設伏出奇、先後本末,多合兵法。嗟乎!公固百代殊絕人物,區區文章之工與否,所不暇論。予特附揭於此,以見我本朝一代之文豪,而後世之品文者,當自有定議雲。
但是,清代以後,陽明學受到激烈批判,對陽明文章的評價也變得非常低(佐藤一郎《明清時代對王陽明詩文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