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羽現象
2024-10-11 14:40:25
作者: 吳冠中
吳大羽何許人也?他寓居上海數十年,上海人不知道他。國有顏回人不識,國之恥;上海人不知道吳大羽,非上海人之過錯。全國美術界也幾乎遺忘這位在現代中國美術史上做出了傑出貢獻的猛士。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引進西方美術的第一代油畫家中,吳大羽對西方繪畫精華與糟粕的識別,獨具慧眼,他的意識超前,資質敏慧,個性獨特,不隨波逐流,這些珍貴的品格偏偏不容於世俗,不被重視,他已於八年前默默逝去,雖然他曾自信地對我說過,他是永遠不會死去的。
吳大羽從法國留學返國後曾短暫執教於新華藝專,其主要業績則是與林風眠一同創建了國立藝術院,即國立杭州藝專,他是杭州藝專的台柱教授,我們學生心目中最崇敬的導師。他的學生如趙無極、朱德群、董希文、王式廓等雖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但都感恩大羽師當年高瞻遠矚,因材施教,循循善誘,啟迪了各人不同的畫眼。他說:「藝教之用,比諸培植灌澆,野生草木,不需培養,自能生長,繪教之有法則,自非用以桎梏人性,驅人入壑聚殲人之感情活動。當其不能展動肘袖不能創發新生,即足為歷史累。譬如導遊必先高瞻遠矚,熟悉世道,然後能針指長程,竭我區區,啟彼以無限。更須解脫行者羈束,覺放其衣履,行人上道,或取捷徑或就旁通,越涉奔騰,應令無阻。畫道萬千,如自然萬象之雜,如各人心目之異,無待乎同歸……」「培育天分事業,不盡同於造匠,拽蹄倒馳,驊騮且踣,助長無功,徒槁苗本,明悟纏足裹首之害,不始自我……」「作畫作者品質第一,情緒既萌,法逐意生,意須經磨礪中發旺,故作格之完成亦即手法之圓熟。課習為予初學以方便,比如學步孩子,憑所扶倚得助於人者少,出於己者多。故此法此意根著於我,由於精神方面之長進未如生理髮育之自然,必須潛行意力,不習或不認真習或不得其道而習者,俱無可幸致,及既得之,人亦不能奪,一如人之自得其步伐……」「美醜之間,時乖千里,時決一繩……新舊之際無怨訟,唯真與偽為大敵……」
最近中國油畫學會在北京舉辦了吳大羽研討會,靳尚誼、聞立鵬、王懷、水天中、邵大箴、陶詠白、劉驍純、張祖英、李超(上海)、陳國強(台灣)等油畫家和評論家全都抒發了出自肺腑的感慨。雖然他們大都沒有見過吳大羽的面,但作品揭示了作者的靈魂,在吳大羽的遺作前大家感到震撼、痛心,詹建俊在主持會議中不禁失聲哭泣。寒風、雷雨也曾襲擊苦苦探索中國油畫的第二、第三代畫家,今天大家為為藝術殉難的吳大羽誌哀,確乎為時已晚!時代發展很快,人們終於認識了藝術中的火與熱,人們發現了已被啄掉心肺的普羅米修斯!
20世紀30年代的杭州藝專,貶之,是脫離了政治的象牙之塔;褒之,是探索藝術規律、中西結合的實驗園地。當年社會上的審美水平,基本停留在月份牌、洋畫片、郎世寧的層次上。至於莫奈、梵谷、馬蒂斯、布爾德爾、畢卡索等西方作家及其藝術觀和造型觀,從民到官(甚至某些名畫家),均不理解,現代西方大師們的作品成了被嘲笑的對象。我們學習中成天研討的結構、呼應、均衡、節奏、韻律……早超出一般人心目中的圖畫的規範,激情只在師生間交流,出了校門,便少有知音,星星之火,幾時燎原?主將吳大羽的作品構思深刻,構圖獨特,色彩絢麗,作品多巨幅,氣勢磅礴。如他表現岳飛的無奈班師;井邊汲水的勞苦人們的生之維艱;作抗日宣傳畫,他在巨幅畫布上只畫一隻血紅的手,血手占滿了整個畫幅,他說我們的國防不在海疆,不在山崗,而在我們的血手上。他杭州時期的作品全部毀於抗戰中,大概同林風眠的油畫命運相同,被日軍用作了馬廄的防雨布。回憶中當時大羽師用筆接近特拉克洛亞,用色中的冷暖對比接近塞尚,黃鐘大呂,音響強烈,激起我們這些感情如野馬的年輕學子的共鳴。
日軍步步進逼,杭州藝專於1937年冬撤離杭州遷往內地,從此全校師生顛沛流離,學校的領導不斷更替。林風眠和吳大羽等幾位藝術世界中的赤子,卻是人際關係中的傻子。原本是主張以美育代宗教的蔡元培慧眼識英雄,委林風眠創辦了西湖藝術院,蔡元培退休後,林風眠無任何官場後台,他厭惡縱橫捭闔,便自動辭職離開藝專,開始其清貧淡泊的水墨生涯。與他同舟共濟本想共創藝術伊甸園的吳大羽也開始失業。大羽師一度逗留昆明,當時藝專也在昆明,我是在校學生,我們竭力要求校長滕固續聘大羽師,事成泡影,大羽師又返上海,蟄居讀書,他信中說「手把陶卷」,他對詩,尤其陶淵明的詩似乎最是心心相印。世事滄桑,此後數十年雖亦偶有波瀾起伏,但似潛水之魚,他永遠在深水中探索,尋尋覓覓,他說:長耘於空漠。而生活上,每況愈下,住房被分割,堵塞了他作畫的空間,在政策落實到解決私房問題十年後,他的住房仍無人關心,他的親戚中也有一位任市級領導的,但他從不肯求人。他患眼疾,當美國那架眼科飛機醫院到上海治癒朱屺瞻眼疾的時候,吳大羽那雙洞穿畫壇的銳眼未能得到救治。他病了很久,咯血,得不到較好條件的治療,說因級別不夠。如果級別高,醫療及時,他的生命當可延續下來,但他從不爭級別,他說過,自己的分量不必由人上秤,他以生命作代價維護了自己的人格。
1986年第六屆全國美展出現了吳大羽的新作《色草》,同時期的《滂沱》也在滬展中出現。是怎樣的畫面呢?初看似西洋畫,再看,或者說再品味,是中國的。濃重的色、粗獷的筆具備著油彩的特性。形,是人是花是物?道是有形卻無形。因外在的形被捲入了作者心魂的翻滾中,變形了,欲辨已忘形,但卻又形跡依稀,道是無形卻有形。這關鍵,這主宰,是韻,形與色為韻所吞吐。韻是生命的靈動,如果一幅具象的、靜止的畫有氣韻生動之美,則其中必有運動的脈絡,只是脈絡時隱時現而已。最近發現了吳大羽晚年的幾十幅在閣樓中所作而全未簽名的作品,幾乎都是「韻」的系列:色韻、譜韻、彩韻……強勁的吳大羽的韻、中國的韻,中國的韻吞噬了西方的形和色,這是油畫民族化千種道路中一條鮮明獨特的新航道。大羽師談到書法是高貴的藝術,其奔流自在,使身跟其後的繪畫感到疲於追逐。實質上這也是在分析繪畫中韻之形成因素,他創造了「勢象」一詞,當指「象」與「勢」之結合或默契,應是具內涵的抽象,立足於造型格律的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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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我向人談及大羽師,往往對方說:知道知道,是經常畫大公雞的吧!顯然是誤指陳大羽先生了。吳大羽在中國內地美術界確乎逐漸在消亡,這時候,台灣正出版吳大羽畫集,邀我撰文。我撰寫了《吳大羽——被遺忘、被發現的星》,此文在《光明日報》《美術觀察》、台灣《藝術家》及《中國油畫》先後轉載,接著引發了上面提到的中國油畫學會舉辦吳大羽研討會。吳大羽畫集在研討會上出現了,在今天的審美層次上,這些高水平的畫家和評論家看到這現象,是怎樣的驚訝和悲涼呵,因而有人嘆息,有人落淚了。畫集中附了大羽師當年給我的書信影印件,全是毛筆寫的,畫家兼書法家朱乃正說:「單說這書法,我們在座的沒有人能達到這高水平、高品位。」後來他女兒崇力告訴我,大羽師十幾歲時就給人家書寫對聯,他寫一封信至少要廢掉三十來頁信箋,稍不如意便撕掉重寫,我記得他自己在信上曾說:「愧舉如鋤之筆。」我們杭州藝專的師生恐怕很少有人知道這位著眼於西方現代派的西畫教授對書法的修養與苛刻要求。
最近我到上海,特意去探望88歲高齡的師母,她體弱多病,大羽師逝世後,神經往往失常,有時突然問兒女:爸爸怎麼還不回家?我顫抖著登上那狹窄而咯噔作響的小木樓梯,進了那間依然如故的小屋,師母手執一把竹扇,由她兒女扶出來坐下,怕她著涼,我立即關掉悶熱的小屋中那個小小的電扇。兒子崇寧說,媽媽是爸爸作品的第一個知音,每一幅畫均先經過她的鑑定,她甚至把握著作品該作句號的時機:「行了,不能再畫下去了。」她成了大羽師斷句、押韻的指揮,如今人去韻斷,她的精神失常了。我不敢讓她多說話,只問她我們的談話聽得清嗎?她露喜悅之色,說都聽清了。大羽師生前,每來客,師母極少露面,今見師母,如見羽師,當我離去時,先向她深深一鞠躬,再向老師的遺像一鞠躬,這恐是最後一鞠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