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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山叢尋畫

2024-10-11 14:40:19 作者: 吳冠中

  我從來不以「葉公好龍」來諷嘲自己。我好深山老林、原始森林,也多次冒險進入這些林子裡寫生。我到過西藏高原、井岡山、武夷山、玉龍………這回到了貴州,也還要找原始森林。同志們介紹我到雷公山去。雨多,林里坡陡路滑,靠嚮導砍來的一根竹杖,我們才能一步步在陡坡邊挪移。我體會到這一竹杖仿佛是山羊的一條腿,山羊之所以能依峭壁行動,因為它有四根竹杖啊!雨衣並不頂事,褲腿濕透了,在雨打的茅草中穿行,哪有不濕的,濕透褲腿算得了什麼。我擔心的是毒蛇,雖然人們說山高天冷,沒有老蛇,但我還是遇見了幾次小蛇,也不知它們有毒無毒。手背上常出現些小紅絲葉,我將它們拂去,一會兒又沾上了,細看,原來是被茅草割破的血線,那茅草葉大概是世上最細微的鋸子了,鋸而不痛。我不是徐霞客,我的目的是作畫,千里迢迢而來,為的想捕捉粗獷原始之美。雖天天落雨,還是要畫,把雨傘扎在畫架上,用大塊塑料薄膜張掛在樹枝間聊作帳篷,卻不理想。小楊同志念我來之不易,往往打著雨傘讓我勉強作畫。

  從住地步行到響水崖瀑布,約三個小時。但在公路邊遙看那三折白練,感到很不過癮,我們要接近它。事先也曾打聽過接近的道路,但很少人走過,只獲得一些概念性的指導,沒有找到確曾到過的實踐者。我們從瀑布斜對岸一處農田邊的下坡小道入口,一直下到陡坡叢林,再往下便沒有路了,坡極陡,我是下不去了的。眼看著底下那白亮白亮的唱著跳著的溪澗,它就是被瀑布推送出來的。老閔同志下去了,我不斷地問:行嗎?其實他自己也一直處於偵察的未知數中,但總大著膽子說:行!行!漸漸他的聲音已遙遠,互相呼喊都聽不到了,只剩下潺潺的水聲永遠在呼喚。我已行年六十有二,早過了不惑之年,人老骨頭硬,是跌不得,不能冒險了的。但不知怎的,就像兒童似的,我竟不考慮後果爬下去了,攀著樹枝和樹根。有些樹其實是朽透了的木灰,被我扳倒,自己險些滾下去,驚出滿身大汗。但已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只好硬著頭皮繼續爬下去。好不容易僥倖抵達了溪邊,逆水上溯瀑布,卻依然無路,還是過不去。遇到一個在水裡推送木頭的老鄉,問他爬上山去的小道,他說根本沒有,還得從下來的那陡坡爬回去。後怕猶在,我真感到膽怯了。心想,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冒險了。但大自然無窮的生命力永遠在吸引人,誰真能保證老年人就不再著魔啊!

  啃冷饅頭,喝冷水,生活的艱苦我們是全不在乎的。今天能進得這深山來,還是靠建了微波站,通了公路,我們才能在微波站落腳。站建在海拔兩千幾百米的最高點,空氣終年寒冷潮濕,室內橫杆上不斷滴水,棉被都是濕漉漉的,在室外站一會兒,須、眉、頭髮上便結了一層白白的薄霜。人們長期在這四無人煙的環境中工作,生活是單調的,但正是為了使偏遠山區的人民看到電視,必先有人付出生活單調的代價。

  暮色已濃,明月懸於高空,前後左右黑沉沉,大山顯得分外厚重,直向我壓來,使我感到自己真正處於貴州山叢中了,這也正是我在白天未能追尋到的藝術幻覺。從雷公山到凱里,為了趕路,我們夜行,在吉普車中緊張地觀看瞬息萬變的江山剪影,真有點近乎悲壯之美。村寨人家高低錯落的燈光隱隱剪出了木屋多姿的身段結構。一切統一在倫勃朗畫面的背景中,只車燈強烈的黃光射向前路。突然,迎著燈光出現了一群盛裝的苗家姑娘,我幾乎要驚叫起來,向我身旁的小楊興奮地談著應抓住這一動人的畫面。話沒講完,苗家姑娘的隊伍卻愈來愈長,愈來愈壯觀。我們談不下去了,車只能在人群中緩緩而行。高高的蘆笙橫斜,雄壯的馬匹嘶鳴,一輛輛嶄新的自行車……姑娘們墨黑的衣裙和華麗的花飾對照著小伙子們敞開的白襯衣和紅背心,在壯麗的夜色中,在粗獷的山野線條中,錯綜複雜的鑲嵌式的色塊在活躍,令我嘆為觀止。昨天農曆七月十五,是新谷登場的吃新節;今天白天鬥牛,我們碰上的已是狂歡歸去的人群了。我未有一睹鬥牛的好運氣,我無法想像這山區鬥牛的豪邁場面。

  汽車馳了二十多分鐘,才穿過人們活動的中心地帶,許多賣吃食的攤子還未收盡。司機不斷按著喇叭,艱難地通過擁擠的人流,半小時內仍斷斷續續看到三五成群歸去的苗家姑娘,都是背影了,背影依然很美,只是畫卷的結尾了!

  從寂寞的雷公山來到錦屏,回到了熙熙攘攘的人間,感到最吸引人的還是生活氣息。錦屏是深山林區中一個比較乾淨的小縣城,清水江、亮江等三江相匯,林木蓊鬱,江水澄碧,完全不是我擔心的窮山惡水的貴州野鎮。畫意正濃,可是託運的畫具未到,若有差錯,則此行休矣。急得我吃不下飯,縣委李書記也十分關心,陪我們到車站設法打電話、發電報查問。原來是錦屏行李房保管員格外慎重,將我們的畫具鎖到一間特別安全的小室,而他又剛好因事離開了,故別人都以為畫具未到,真是一場虛驚。

  有人出了一個美好的主意:坐船溯清水江而上,沿途畫兩岸的佳境。那是一隻小船,安裝了一個三十匹馬力的馬達,快速如箭穿,飛馳在清清藍藍倒影搖曳的寧靜江面,真是春水船似天上坐。然而好景不長,立刻就碰上波濤奔嘯的險灘,急流惡浪迎頭撲來,把船沖向高坡。浪頭像一個個淘氣的娃娃直撞我們的胸懷,撞碎後又順著褲腿流瀉艙底。衣褲盡濕,誰也不敢動一動,因舵手預先交代,千萬不可在船中走動。我抱著專門為我準備的救生圈,感到特別緊張,因我不會游泳,又曾遭遇過一次覆舟的事故,已是驚弓之鳥,險灘一個接一個,幾乎每隔三百來米便得緊張一次。我著實後悔此行了,尤其過那大廣灘,當地民謠說十船過去九船翻,無怪一群赤裸著的少年疊羅漢似的趴在江中一塊巨石上,好奇地觀望著我們在急流中搏擊。剛過險境,我忽然感到剛才見到的那群裸體少年真是絕妙的人體美構圖,趕緊回頭去看,他們正撲通撲通一個個跳入急流中去。江上船隻極少見,但見木排不斷。兩岸杉木濃密,遠遠看那山腰伐倒的木頭,仿佛是打散了的火柴棍,那是林區人民的糧食。他們說:篙子下水,老婆誇嘴;篙子上岸,老婆餓飯。

  喜從天降,尚有一次鬥牛的盛會,一年一度,錦屏、劍河、天柱三個縣的老鄉都要前去觀光、賽歌。還有特地從湖南趕來的,有上萬人呢!汽車開到不能再前進的地點,我們開始爬山。路險難爬早在預料之中。要爬多遠?有說十八里,有說二十里,有說三十里。爬了個把小時,那鬥牛的寨子高霸已遙遙可見。它坐落在最高的大山脊上,真是望山跑死馬!松、杉、莊稼與野草,四野一片青綠。從高處環視四周,稀疏的行人的白襯衣分外醒目,就如大海中遠遠的白帆。面前是深谷,遙看谷底溪澗急流,泛著點點白色的浪花,在曲折處可隱隱辨出小小的木橋。四野稀疏的「白帆」都漸漸集向谷底,連成一條蠕動的行列,又緩緩向山脊爬行,其間點綴著鮮明的大紅傘。大著嗓門向對岸上了坡的熟人打個招呼吧,你如要趕上他,下坡上坡還需要兩個小時。當我爬得汗流浹背喘不上氣時,背後突然發出一聲嘹亮的歌聲,猛回頭,那是一個粗矮粗矮的山裡姑娘。我幾乎不信她會唱歌,但你能說她日後不是舉世聞名的歌唱家嗎?中國的鳳凰十之八九都是誕生於雞窩的。下午兩點多鐘了,總算快爬到了,大樹蔭下,侗家姑娘們從小背包里拿出小鏡子來打扮,換了衣服。我先還以為她們的小背包里裝的只是乾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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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鬥牛的場地並不大,四周被高坡圍住,坡上是高高的木樓,坡上、樓上,凡是能插腳的空隙,都塞滿了密密麻麻的人頭。那是古羅馬鬥獸場場景的濃縮吧!兩個小小的進口相對著,正好是戰鬥者雙方的入場口,面對面。它們一見面便以犄角相撞。短短一二個回合,人們便放起鞭炮來,在牛背上披蓋起大紅的花布。硝煙瀰漫,粉碎了的鞭炮紅紙撒滿戰場,歡笑聲、歌聲與牛胸前的鈴聲鬧成一片。強悍的武打演出在高山的露天劇場進行,舞台布景是數十棵高聳雲霄的大樹。我並不關心牛的勝負,也無意觀察它們之間的幾種鬥法。我並不是來看「牛打架」的。我不辭辛苦,爬數十里艱險的山路是專程來看人的。我愛看人們的節日,看節日人們的歡樂,只因趕路,可惜未能看到夜晚的賽歌!偏遠山區的人民辛勤了一年,難得有個節日,從數十里、一二百里外趕來過節。大城市大劇場中的觀眾們很難享受到這種莫大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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