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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黃山

2024-10-11 14:40:15 作者: 吳冠中

  微雨中從後山雲谷寺步行上北海,一路遊人不絕。從山上下來的人都抱怨,說上山兩天什麼也沒看見,彌天大霧,只能欣賞眼前的松樹根和石欄杆。何不多住幾天呢?他們是在會議中擠時間上山的,有期限。但也有人說,他上次在黃山一星期,天天大晴天,百里見秋毫,一點霧也沒有,可說看盡山石真面目,反感到有些乏味,因此這回是專程來尋霧裡黃山的。沒有雲霧不好,全是雲霧當然也不好,雲霧,它是畫家揮毫中的藝術手法。大自然才是大藝術家,虛虛實實,捉弄遊人,誘惑遊人,予遊人以享受和滿足,不,永不滿足!放眼一望,茫茫雲海中浮現著墨色的山峰,千姿百態。峰巒之美多半在頭頂,雲層覆蓋了所有的山腳、山腰,有意托出頂峰之美,以其銀白襯托峰巒之墨黑,以其海浪似的橫臥的波狀線對比剛勁的山石垂線,抽象,抽出具象世界中的形式之美,大自然理解抽象之美,也慣用抽象手法。人們每次游黃山都獲得不同的美感,就是緣於大自然抽象手法的無盡表現吧!朝朝暮暮,辛苦的攝影師和畫家們長年累月在守候、捕捉雲霧與山巒的幻變、虛與實的較量、抽象與具象的轉化。

  東邊日出西邊雨,秋天的黃山更是瞬息萬變。登山坐愛楓林晚,老年人吃力地爬上始信峰,只能坐在石頭上好好休息,慢慢欣賞腳下「紅樹間疏黃」的斑斕秋色。稍遠處,叢叢紅樹和黃葉則如漫山遍野的花朵。突然烏雲壓來,白霧在彩谷間飛奔,團團、條條、絲絲,追逐嬉戲。雨將至,怎辦?但從那烏雲的窟窿中遙望山下,明晃晃的陽光正照耀著人家白屋。雨並沒有來,倒降下了大霧,一片迷茫,隱隱叢山、濃淡層林,偌大的水彩畫面!細看朦朧處,有人在活動,從畫面比例看,人畫得太大了,其實呢,人就在近處,「朦朧」將具象推向了深遠。

  

  我並不認為,歐洲中世紀哥德式教堂的建築師是從黃山諸峰獲得的啟示,但你從清涼台上觀望對面群峰直指天空的密集的線,令人驚嘆,這與哥德式教堂無數尖尖的線指引信士們升向天國那感覺、感受與美感似乎正相仿佛。許多中國畫家從黃山獲得了美感的啟示,特別是山石的幾何形之間的組織美——方與尖、疏與密、橫與直之間的對比與和諧。尤其,高高低低石隙中伸出虬松,那些屈曲的鐵線嵌入峰巒急流奔瀉的直線間,構成了具獨特風格的線之樂曲。平時並不接近中國畫的朋友,游黃山後再去翻翻黃山派的畫集,當更易了解畫家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如先已看過石濤等人的作品的,那麼,有心人,你在黃山中尋覓了石濤等人的模特兒嗎?我兩次到黃山,總愛在其中尋覓石濤,正如在法國南方愛克斯的聖維多利亞山前尋覓塞尚。

  「似與不似之間」,齊白石一語道破了藝術效果的關鍵。大自然的雕刻家創作了無數似與不似之間的佳作。至於是佳作、傑作還是平庸之作,那主要還需從形體的形式美感方面去衡量,像不像與美不美不能等同起來。到排雲亭觀西海群峰,峰端犬牙交錯,石頭的形象有尖有方,或起或伏,其間更穿插松的姿態,構成了宏偉的線與面之交響樂。正如歌德說的:「凝固的音樂是建築,流動的建築是音樂。」線,從峰巔跌入深谷,幾經頓挫,仍具萬鈞之力,滲入深邃的山谷,人稱那谷底是魔鬼世界,扶欄俯視,令人腿軟。谷外,一層雲海一層山,山外雲海海外山,大好河山曾引得多少英雄折腰、詩人歌頌!年輕人,有幸早日瞻仰祖國的壯麗;老年人,在告別人生之前,也奮力拄著拐棍前來一睹自家江山。遊人擠著遊人,剎那間,小小的排雲亭擠得已無插足之地,人聲嘈嘈:哪裡是天女繡花?仙人踩高蹺?文王拉車?武松打虎?天狗……老虎的尾巴!仙人的靴子!仙女的琴!像!像!不太像!尾巴太短!大喊大叫,吵吵嚷嚷,其間夾雜著歡笑、得意、驚嘆,也有人因尚未看清靴子或尾巴而著急,如再認不出來,似乎這趟黃山之行便是白白糟蹋了。

  我走在僻靜的山徑中,道旁有些較大的松樹根部主幹卻被竹片包裹起來,像套了靴子的腿,看不出腿的形狀了,自然不好看,煞風景。我想那是為了防牛群和羊群往樹幹上蹭痒痒吧,因我見過拴牛系馬的老樹上也有類似的防護,北京動物園熊山中的樹幹上也有同樣的防護,以防牲口對樹木的摧殘。但當我爬上那些險峰絕壁處,那裡的奇松上也包著竹圍裙,難道牛羊也會被放牧到峭壁險崖上來嗎?原來那是為了防遊人刻字留言,有些名松就因被人刻字太多,凌遲而死!人們愛松,護松。「夢筆生花」的那朵花,是石隙中生長的一棵歲月悠久的蒼勁的松,那裡遊人倒是爬不上去的,但衰老是必然的自然規律,松將死,黃山管理處曾邀請專家上去研究搶救,大概已救不活了。「夢筆生花」將只是美麗的回憶了,讓下一代的遊人們根據那筆,那似筆似筍的石的體形,去想像最美最別致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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