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札記
2024-10-11 14:40:11
作者: 吳冠中
1988年10月,日本東京西武百貨店舉辦規模龐大的中國博覽會,這期間包括我的個人畫展,作品都是用墨彩抒寫的祖國山川。在展覽即將閉幕的慶賀晚宴上,西武社長山崎光雄先生向我提出了建議:明年此時,我們將在東京舉辦巴黎博覽會,想請您畫一批巴黎風景作為展題參展,先請您及夫人去一趟巴黎,尊意如何?山崎先生恐並未料到他這一構想深深觸動了我的心弦。我年輕時在巴黎留學,如饑似渴吸取西方藝術的營養,並陶醉其間。幸乎不幸乎,終於又回到了條件艱苦的祖國,從此在封閉的環境中探索了數十年自己的藝術之路。那路,深印在祖國土地上,並一直受影響於人民感情的指向。四十年歲月逝去,人漸老,今以東方的眼和手,回頭來畫巴黎——新巴黎,感觸良多,豈止繪事!我接受了山崎先生的建議,於今年春寒料峭中抵達巴黎。
一、從蒙馬特開始
出乎意料,整個巴黎不足五千輛計程車,在巴黎找計程車與北京一樣不方便。大街、小巷、近郊、遠郊,搜盡風光打草稿,我的活動量大,主要只能依靠地鐵,巴黎的地鐵複雜而方便,我頭一個夜晚徹底重溫了地鐵路線圖,四十年來路線基本未改,車站如故,只大部分車廂更新了,但許多車廂被「藝術家」塗畫得一塌糊塗,連許多交通圖也被塗改,洋流氓居心叵測。
我首先奔向蒙馬特,那尤脫利羅筆底的巴黎,全世界藝術家心中的麥加。曲折傾斜的坡上窄街風貌依舊,錯落門窗還似昔日秋波,街頭遊人雜沓,奇異服飾與不同膚色點染了旅人之夢。豁然開朗一廣場,這裡便是最典型的賣畫「聖地」,世界各國的藝人麇集,都打開各樣的傘,遮雨亦遮陽,亦遮賣藝人內心的羞愧與創傷,他們拉客給畫像,只為了法郎。四十年前的學生時代,我只到過一次這舉世聞名的民間賣畫廣場(其實不廣闊),那時年輕自傲,信奉藝術至上,又是公費留學生,暫無衣食之憂,看到同行們從事如此可憐的職業,近乎乞食者,感到無限心酸和無名悽愴,從此不願再去看一眼這生活現實。時隔四十年,重上蒙馬特依舊!依舊!此地並未換了人間。豈止蒙馬特,豈止巴黎,在紐約街頭、東京公園……我到處見到為路人畫像以謀生的藝人、同行。莫迪里阿尼當年在咖啡店為人畫像只索五個法郎,別人還不要,他興之所至,往往就在鋪桌子的紙墊上勾畫有特色的人像。藝術,內心的流露;職業,適應客觀需要的工作。兩者本質完全不同,藝術創作原本絕非職業,誰願雇用你一味抒發你自己的感情?但傑出的藝術品終將產生社會價值,無人雇用的梵谷死了,其作品成了舉世無價之寶。藝術家要生活,要職業,於是藝術家與職業之間發生了錯綜複雜的關係,藝術家有真偽,畫商有善惡,彼此間或曾結一段良緣,或時時爾虞我詐。以畫謀生,為人畫像,為人廳堂配飾,必須先為人著想,得意或潦倒,各憑機遇。鬻畫為生古今中外本質一致,只是當代愈來愈重視經濟收益與經營方式,從巴黎和紐約的許多現代畫廊出售的作品中去揣度時式和風尚吧,風尚時時變,苦煞未成名的賣藝人。回憶學生時代,上午在巴黎美術學院上完課,就近在學生食堂吃了飯,背著畫箱便到大街小巷眾多的畫廊里巡看,注意新動向。畫廊里多半是冷冷清清,少有顧客,除非某個較重要展出開幕時才有特邀的與捧場的來賓。如今畫廊依然,但進門要按電鈕開門,電鈕的響聲引起主人的注視:「先生、太太好!」「先生好!」彼此打過招呼,悄悄看畫,心裡有些不好意思,因往往僅僅只我和老伴兩個客人,我們又絕非買畫的主顧。宮花寂寞紅,各式各樣的作品少有知音。所謂作品,真偽參半,有虛張聲勢的,有忸怩作態的,有唬人的,有令人作嘔的,當然也有頗具新意的、敏感的,但往往推敲提煉不夠,粗獷摻雜粗糙,奔放墜入狂亂,扣人心弦者少見,標新立異的生存競爭中似乎不易聽到藝術家寧靜的心聲。藝術進展與物質繁榮同步?今日紐約的不少高級畫廊以出售法國印象派及其後的名家作品為榮,仿印象派的蹩腳作品更充斥美國畫廊,當然美國有為的年輕一代畫家已不肯圃於法蘭西範疇,大膽創新,潑辣新穎,從整體看,正奔向新領域,從個別作品分析,理想的不多,缺內涵者總易予人外強中乾之感。
高更的大型回顧展正在大皇宮展出,密密麻麻等待入場的觀眾排開長隊,隊伍圍繞了半個大皇宮,要入場,須排隊近兩個小時。展出四個來月,從開幕至閉幕,每天從上午開館到下午閉館,隊伍永遠是這麼長,我只能去排隊,除非不看。專業者、業餘愛好者、旅遊者……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爭著來瞻仰客死荒島的畫家的遺作,作品的色凝聚著作者的血,件件作品烙印著作者的思緒、時代的歌與泣。同時在大皇宮展出「五月沙龍」,從另一門入口,門庭冷落,進入展廳只三兩個觀眾。「五月沙龍」亦屬當代主要沙龍之一,何以如此失寵於觀眾!展品總是良莠不齊,有些作品雖不乏新觀念,但效果或令人費解,或一目了然少含蘊,引人入勝或可望而不可即的具有高度藝術境界的作品確乎不多。作家拋卻觀眾,觀眾便不看作品,相思斷,恩情絕。問題絕不止於畫廊與沙龍,試看博物館或蓬皮杜中心,作品的沉浮都須經時間的考驗,幾代觀眾的考驗。
二、新舊巴黎
正遇上羅浮宮的新進口玻璃金字塔落成開放,於是又是人山人海的長隊。天光從玻璃塔透入,照耀得寬敞的地下門廳通亮,熙熙攘攘的遊人由此分道進入各展區。美術學院與羅浮宮只一橋之隔,當年課餘我隨時進入羅浮宮,對各展區都甚熟悉,但這回卻迷了道,需不斷查看導遊圖,那圖用四種文字說明——法文、英文、德文、日文,東方文字日文被歐美博物館採納是新動向。待見到站立船頭的古希臘無頭勝利女神雕像時,我才認出記憶中的路線,但布置還是大大改變了。畫廊里掛滿舉世名作,上下幾層,左右相碰,仿佛參展作品正待評選,比之美國大都會等博物館,這裡布置太擁擠,但有什麼辦法呢,都是歷史上的代表性作品。悠久的文化傳統使後人的負擔愈來愈重,豪富之家的子孫往往失去健康的胃口。
玻璃金字塔確是大膽、新穎、成功的創造,解決了進口擁擠的難題。在古建築群的包圍中突出了現代化的玻璃工程,塔雖龐大,因其透明,不以龐然巨物的重量感令古老的羅浮宮遜色,而那金字塔之外形,與協和廣場中央高矗的奧培里斯克(埃及方尖塔)遙相呼應。設計師貝聿銘先生在世界建築領域裡做出了傑出的貢獻,他是華裔,我們感到無限欣慰。雖然我對建築是外行,但到華盛頓國家博物館和波士頓博物館參觀時,便首先特別觀察了貝聿銘先生設計的部分,其與原有建築的銜接與配合,承先啟後,獨樹一幟。
紐約街頭摩天大廈矗立,雨後春筍爭空間,街窄人忙,諸事匆匆,似冒險家的樂園。我和老伴走在人行道上,一位賣花的東方女子善意地指指我老伴的提包,示意要注意被搶劫。巴黎氣氛不一樣,田園大街寬而直,樓房均不超過六七層,大都戴著文藝復興時代的厚屋頂,穩重端莊。大街顯得很遼闊,沿街咖啡店林立,悠閒的人們邊喝咖啡邊欣賞各色行人,行人步履緩慢,邊走邊欣賞喝咖啡的各色女士和先生們,人看人,相看兩不厭。巴黎,永葆其誘人的美好風韻,除在蒙巴納斯建立了一幢四五十層的黑色高樓外,老市區基本不改舊貌,協和廣場那麼多古老的燈柱,使法蘭西人常常回憶起那馬車往返的豪華社交時代,莫泊桑和巴爾扎克的時代。城市不能不發展,新巴黎在拉·苔芳斯。羅浮宮與凱旋門在一條中軸線上,仿佛我們的故宮和正陽門。新巴黎從凱旋門延伸出去,拉·苔芳斯便屬中軸線的延長,街道更寬,兩旁各式各樣的高層新樓林立,呈現代建築之長廊,長廊一頭,跨在新街上的是一巨大白色畫框,近看,框上都是層樓窗戶,那是各類辦公大廈的匯總。這造型單純的白色框框與凱旋門遙遙相對,這是凱旋門的後代。地理位置上,拉·苔芳斯擴展了巴黎,造型形式上,拉·苔芳斯發展了巴黎。巴黎向拉·苔芳斯的拓展不但解決了空間問題,並顯示了歷史的進展,蓬皮杜文化中心似亦應遷來此處。我想起了梁思成先生,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初期竭力主張保留北京古城風貌,並曾為三座門及古城牆的拆除而流淚。西安、蘇州、紹興……同樣情況的問題太多了,我們不僅僅受到物質條件的約束。
三、懷念
德群夫婦駕車陪我們去齊弗尼參觀莫奈故居,我還是頭一次去訪問,因四十年前故居尚未開放,當時只能在奧朗吉博物館的地下室里感受莫奈池塘的風光,他的幾幅巨幅睡蓮環布四壁,令觀眾如置身池中。車行兩小時,經過許多依傍塞納河的寧靜鄉村,抵故居。細雨濕新柳,繁花滿圃,綠蔭深處閃耀著清清池水,水裡掛滿倒影。一座嫩綠色的日本式橋弧跨池頭,紫藤攀緣橋欄,雖非開花時節,枝線纏綿已先入畫境。這小橋,舉世聞名,多少睡蓮傑作就誕生在這橋頭。其實,優美的池塘、垂柳與睡蓮世界各地不知有多少,天涯何處無芳草,而莫奈的創造為法蘭西增添了殊榮,小小鄉村齊弗尼宇內揚名。北京西山那幾間小土房,如確是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故址,雖無花圃,亦將吸引愈來愈多有心人的瞻仰。莫奈的工作室十分高大、明亮,令我興嘆,他晚年已得政府重視,巨幅睡蓮據說就是政府首腦克萊孟梭委託他創作的,所以才能建造如此規模的工作室吧。莫奈的客廳、臥房、內房通道隨處掛滿了日本版畫,可見東方藝術對印象派及其後的影響,且今日已被提到「日本主義」的高度。看莫奈晚期的作品,畫布往往並未塗滿,著重筆觸與色的交錯,與中國文人畫追求的筆墨情致異曲同工。
秉明夫婦駕車陪我們重遊楓丹白露及巴比松,我們的目標是米勒及盧梭等人的故居。米勒的故居變了樣,故居如何能變樣呢?原先的正門是開在院子裡,爬幾級木扶梯進入室內,室內是空蕩蕩的土地土牆,物品不多。如今這院子已屬人家私屋,被隔斷了,於是故居傍街另開了一個側門。進得門去,琳琅滿目掛滿了米勒作品的複製品,無可看,而且臨窗街上車輛不絕,小鎮鬧市,已盡失當年巴比松的鄉村氣氛。我和秉明坐在「米勒故居」牌子下的石條凳上合影留念,因背景牆上爬滿藤蘿,是唯一透露古老回憶的畫面了。秉明說:「我上次陪余光中來,也坐在這石凳上照了同樣的鏡頭。」秉明問:「你從前來是坐火車來的吧?」我記得是的,但四十年前的印象比這次好多了。我告訴秉明,紹興青藤書屋也已修復開放,裡面陳列些粗劣的複製品,我對修復故居加修改很反感,紹興沈園正在重修,當是一個創作難題。
仍由秉明夫婦駕車,我們去奧弗·休·奧窪士,去掃梵谷之墓。春寒料峭夾著淒風苦雨,秉明正患感冒,堅持開車。偏僻的遠郊小鎮,梵谷在此結束了他最後的歲月,長眠在曾被他畫得繁花似錦的鄉土裡。我們的車就停在梵谷畫過的市府前面,面對市府豎立一大幅梵谷自畫像的複製素描,那閣樓便是畫家生存與死亡之角落。面對著畫像,我們就擠在車裡用簡單的午餐。小小的公園被命名為梵谷公園,裡面有名雕刻家閘吉納塑的梵谷像,很糟,全非梵谷風貌,這作品還曾發表,我很反感。本地的教堂居於全鎮的高點,梵谷將這教堂畫進烏藍的色調,已為世人熟知,原作今展出於巴黎奧克賽博物館。我打起雨傘畫教堂,虔誠中夾雜著惶惑,是否梵谷在注視我?
車抵公墓,雨大起來,將眾多大理石墓棺、碑石、雕刻沖洗得乾淨光亮,叢叢鮮花或塑料花也顯得分外鮮艷。終於找到了梵谷之墓。緊靠圍牆邊,並立著兩塊墓碑,一塊刻寫著:這裡安息著文森特·梵谷(1853—1890),另一塊是提奧·梵谷(1857—1891)。兩碑前地面上平鋪一片常春藤,覆蓋著土裡的兩兄弟,如不留心墓碑,我認為這只是一小塊被遺忘了的白薯地,沒有鮮花。終於我發現誰送來的一小束千麥穗,其間包紮一支斷殘的油畫筆。我突然想起魯迅的《藥》,在瑜兒墓前「哇」的一聲飛去兩隻烏鴉。烏鴉,梵谷在此畫過許多烏鴉,它們今天並不飛來。秉明同我步行察看那畫家眼中傾斜的大地、戰慄的樹叢、歌唱的蘋果花。早春的麥地一片寧靜青綠,也許秋天麥穗金黃、驕陽似火時,會再度撥動長眠畫家錯亂的神經。
四、反思
老伴吃不慣洋飯,白天我們到處作畫,吃飯的時間和地點不定,碰機會隨便吃,晚上我便陪她找中國飯店吃大米飯。數十年來中國飯店確乎大大發展了,數量倍增,生意興隆。不只巴黎,在舊金山、紐約、橫濱……熙熙攘攘的唐人街上主要是飯店。真正正在大步走向世界的中國文化,看來首先是烹飪。烹飪也是藝術吧,而我們的繪畫藝術還遠遠未被大眾理解、發現。專門陳列東方藝術的吉美博物館,其間中國部分主要是古代雕刻、陶瓷及伯希和取去的敦煌文物,西藏作品竟被歸入喜馬拉雅地區,不屬於中國。將近半個世紀了,中國在吉美博物館裡無絲毫新反映。塞紐斯基博物館也專門陳列東方藝術,規模更小,門庭冷清,平時幾乎沒有觀眾。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及波士頓博物館等雖也陳列少量中國畫,但均觀眾寥寥。中國繪畫大都表達作者的生活情趣及人生觀,用筆墨在紙或絹上透露內心的思緒,重意境,但多半忽視畫的整體形式效果、視覺效果。紙或絹舊了,變得黃黃的,遠看只是一片黃灰灰的圖案。相比之下,西洋油畫色彩鮮明,節奏跌宕,易滿足人們視覺刺激的要求。古代中國傑出的藝術家何嘗不重視構成,書法中的每一個字都是一個獨立的構成天地,當代西方畫家哈當(Hartung)和克萊因(Kline)的每幅畫也不過是一個字而已,我們難道溫故而不知新?
大量的中國中青年畫家奔向西方,祝願他們一帆風順,打開個人的前途,並為中國的藝術奪取奧運會的金牌。他們的路顯然都十分艱辛,憑寫實的功力及東方人的敏感當然也能取得一些成功,然而燃眉之急是謀生,謀生的技藝與藝術創造之間,往往存在著鴻溝。近代東方畫家最早在巴黎揚名的大概是20世紀30年代的日本畫家藤田嗣治,他以纖細的線畫東方情味,我在學生時代看他的畫就很不喜歡,格調不高,這次在巴黎市立現代博物館又看到他的一幅裸體,很差勁,我想,生活在日本本土的畫家比他強的恐怕很多,藝術家不必都要巴黎頒發證書。揚名,似乎是藝術家普遍追求的目標,有了名,作品價高,於是引來利。然而盛名之下多虛士,當代揚名之道更是不擇手段,欺世媚俗。最近翻看自己六七十年代的油畫作品,那些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中冒著批判風險創造的風景畫,凝結著作者真摯的感情,畫面均無簽名,也不記年月,撫摸這些苦戀之果,欲哭無淚,但突然想到市場上已出現了許多我的假畫,一陣噁心。
原估計自己在長期封閉中遠遠落後了,近幾年重新到世界環視一周,更堅信藝術永遠只誕生於真誠的心靈,珍珠生在蚌殼中,人參長在山野里,傲骨風姿黃山松,離不開貧瘠苦寒的石頭峰。逝去的時代畢竟已逝去,舊時代的藝術品已成珍貴的文物,今日中國藝術必然要吸取西方營養,走中西結合之路。閨閣藏嬌決無前途,大膽去追求異國之戀,採集西方現代形式語言表達雋永含蓄的東方意境。西方世界的中國畫廊還處於萌芽狀態,地位不高,作品質量低,缺新意,但從中國餐館的發展歷程看,事在人為,毋庸氣餒,更盼望以官方的力量直接間接扶植民間畫廊,創辦公私合營的中國文化餐廳。今年6月,在紐約佳士得的中國畫拍賣中,一卷表現蒙古人生活的佚名作以187萬美元售出,董其昌的一幅軸畫也以一百數十萬美元售出,這些信息,顯示了高級中華文化餐廳的美好前景。
五、別
匆匆一月,告別巴黎。少小離家老大回,晚年回到久別的「故鄉」,總有無窮感觸。巴黎不是生養我的故鄉,但確是我藝海生涯中學習的故鄉。臨別前,我為懷念而悄悄回到母校美術學院,尋找到當年教室樓下的小小院落。院裡有四五個年輕學生在聊天,我打聽我那故去的老師,當年威望極高的蘇弗爾皮教授,但他們都不很清楚了。人走茶涼,倒是我這個海外學子總記得他的教誨,尤其他經常提醒:藝術有兩路,小路作品娛人,大路作品感人。也是他勸我應回到中國,去發展自己祖國的傳統。當年告別巴黎不容易,經過了很久的內心鬥爭,同學間也為去留問題不斷討論、爭辯。秉明著述《關於羅丹》一書中亦記及我們曾爭辯了一夜,直至天明他才回去睡覺,入睡後噩夢連連,夢醒已是1983年。各人在不同的環境和條件中做出了各自的努力,秉明和德群等留巴黎的老友都做出了可喜的成就,我自己忙白了少年頭,也問心無愧。這回再次告別巴黎,心境是寧靜的,沒有依戀,更無矛盾,我對秉明說:回去作完這批巴黎風景,大概該寫我自己的《紅樓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