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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暗花明

2024-10-11 14:39:42 作者: 吳冠中

  我從國立杭州藝專學藝開始,便兼學西方的油畫和中國的水墨畫,曾將這兩種繪畫之道比作陸路和水路,水陸兼程六十餘年。當陸路上遇到阻礙或峭壁,難於跨越時,便入水游泳繞過路障;如游至水盡時,便又登陸爬坡。常言道: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往往用此來比喻油畫和水墨中的交替探索。那水路和陸路似乎不即不離,雖迂迴曲折,但大致伸向同一方向,且中途經常遭遇。我走在中途,不知峰巔尚在何處,但確信水路、陸路均通向峰巔,中西藝術最後必在峰巔相晤言歡。

  我的啟蒙老師中林風眠和潘天壽的觀點截然相反,林風眠主張中西融合,潘天壽強調發展中國本位藝術,中西畫要拉開距離。他們各自的傑出成就共創了中國現代美術的輝煌。他們都是我所崇敬的老師,因之他們的觀點在我腦海中遭遇、搏鬥,啟發了年輕學生的獨立思考,並從事以全部生涯作代價的探索。這可以說是一個絕無僅有的獨特現象:強調傳統特色,強調與西洋拉開距離,本人也並未深入研究西洋藝術的潘天壽,恰恰在其作品中體現了西方現代藝術的要素。這要素主要表現在構圖中包含幾何觀念的平面分割。「計白當黑」已是常用的專業術語,潘天壽在計白當黑的經營中可說是中國繪畫第一人。高居翰先生認為潘的作品在中國繪畫中最具視覺效果,這代表了西方人的看法。一般地講,藝術創作過程中大都從加法進入減法,而潘天壽卻幾乎一直是在減法中追求藝術之真諦,他的才華屬鳳毛麟角,但他對藝術教育的觀點則受了歷史的局限。林風眠比他站得高,看得遠,兼容並蓄,賞識其才華,以每月300元大洋(20世紀30年代)的高薪聘任與自己觀點相反的潘老師。林風眠不同意設中國畫系,只設繪畫系,學生須兼學西洋繪畫和中國傳統繪畫。中華兒女,均愛自己傳統中的高成就、高品位,但若無創新,傳統難於發揚,終將枯萎於世界百花園中。冷靜思考,西方繪畫中的體面造型,印象派以後的色彩造型,立體派以後的構建營造,都是我國繪畫中的弱項,如果一味強調從自己傳統中發展,無視西方近代的新天地,我們將落入近親婚姻的衰退厄運中。

  從我切身的經驗,還是同意林風眠的繪畫系,甚至不設系,美術院校中只設素描、油畫、國畫等等多種工作室。學生在這些必修課程中可任選工作室學習,每個學生自己組成自己的系,好比自助餐,根據各人的胃口選取各人需要的營養,那些誰也不吃的菜,漸漸淘汰,促其淘汰。中國畫系說必須走自己民族的路,油畫系說必須吸取外來優秀文化,都是堂堂正正的宣言,但實際情況,「保守」「狹隘」「崇洋」都已飛出潘多拉的匣子,或說這些都不過是暗流,但這暗流啊,卻在強勁地奔流。兩家門下轉輪來,我一直想摸透東西兩家的家底,兩家的什物有異同,但兩家的治家格言完全一致:情真。今天我很高興有機會在台灣歷史博物館展出作品,願作品,也只有作品能訴說作者的心思與情意。雖然我與繪畫相戀相伴60年,60年的婚姻人間頌揚為白頭偕老的鑽石婚。我今已白頭,繪畫卻更顯年輕,她不斷拋棄衰老的作者、伴侶,移情別戀年輕人了。

  

  同時展出早期、晚期的油畫和水墨,人們不難看出其間的依戀與恩怨。油畫之後的水墨,背叛了傳統,水墨之後的油彩,近墨者黑,背叛了西畫。踏著油彩和水墨作「之」字形前進,那轉折點,都源於山重水複而尋找柳暗花明的新村。國粹派說:「非驢非馬,騾子不能生殖。」我不必去對號認罪,先輩老師早都承擔過罪名了,他們的藝術沒有斷子絕孫,相反,倒是標榜中西結合者擠滿了畫壇。必須坦誠地承認,在潘天壽老師手把手地指導下我從畫冊中臨摹過大量宋、元、明、清的山水、花鳥、蘭竹,不折不扣的臨摹啊,在前人筆墨中討生活,如果不是油畫那方面的誘惑,我將會同李可染一樣,感到要用最大的勇氣「打出來」。1995年香港藝術館舉辦我的個展,給我加了一個頭銜:叛逆的師承。我樂於接受這樣一頂桂冠。

  我在國內曾長期被批判為形式主義者,一位權威說:「自然主義是懶漢,而形式主義是惡棍,必須消滅。」我對學生說:「造型藝術不講形式,那是不務正業。」在這種背景下,我行我素,走自己的羊腸小道,避人耳目。春風終於吹到內地,改革開放了,春風之後是強勁的西風,年青一代解放了,他們拜倒西方,前衛、超前、行動……不少展覽類似假面舞會,雖活躍喧鬧,卻不見作者真面目,按不到他們自己的脈搏,我對之顯得冷淡,於是有些勇敢的年輕人嘲笑我是葉公好龍,怕真龍,令我反思在巴黎留學時代遭到的深切的民族歧視,我是帶著敵情觀念學習的。鳳求凰,藝術之誕生當緣於求知音。隔膜的雙方都是對方的新大陸,彼此渴望了解。我自己聽懂了異邦的語言,也學舌說他們的語言了,我的父老鄉親不懂,十幾億人民都不懂他們兒女的語言,這將是怎樣的國度和社會啊!這便是我下決心回到祖國搞油畫民族化和中國畫現代化的初衷。油畫民族化被西洋人譏為土油畫,中國畫現代化又被遺老遺少罵忘祖了,丟掉了古人筆墨。我頂著「左」的政治思潮的壓力,度過了四十年土生土長的歲月。今日經濟大潮襲來,我老了,已不受誘惑,超脫了。歷史造成了我生活的坎坷,歷史又賜予了我對藝術忠貞的條件,無奈文藝之神沒有賦予我才華,我報以苦勞。

  將自己四十年間的作品並列展現,既可看出作者在油彩與水墨間交叉進行的姻緣與得失,又可辨認從具象到抽象的軌跡。由於題材的狀貌與性格千差萬別,捕獲的手段就必須多種多樣,拉弓射鳥,撒網捕魚。我用弓射魚,落空了,改撒網,這便是我對同一題材前後分別用油彩或水墨來表現的緣由。有時並不認為作品失敗,也會用油彩或水墨來互相移植,比較其不同的效果,欲窮不同媒體的特殊功能。我在具象表現中一向著力於形式美的追求,形式美是畫面的主體,物象之面貌往往居於第二位,甚至只是一種藉口(如《漢柏》《甦醒》《故宅》《田》《憶故鄉》等等)。發展到後來,形式美的構成因素往往上升為作品的靈魂,塊、面、點、線等等之間的節律成為繪畫的根本,啟示這些節律的母體被解體或隱藏了,作品進入了抽象領域。有人說我的「風箏不斷線」的線斷了。也許,但我自己認為即便斷了有形的線,卻沒放棄手中的遙控(如《春如線》《寬容》《龍鳳舞》等等)。高處不勝寒,當風箏飛離地面過遠,我懷念人間煙火,有時便又投入江東父老們的懷抱,天上人間時往還,在《祈禱》與《金剛》間似乎就透露了這樣的情思。水陸兼程,往返於油彩與水墨間;天上人間,徘徊於具象與抽象間。日已暮,前程何處,問來客,別人也說不清柳暗花明新村的方位,他們有的中途停下了,有的折回來了,我只在孤獨中走,默念夸父,默念羅丹的《行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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