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求凰
2024-10-11 14:39:44
作者: 吳冠中
舊時農村習俗,富裕人家死了老爺老太太,出殯時要扎庫(土音),即扎紙人、紙馬、紙屋、紙車……生活享受所需什物儘量齊全,仿佛為帝王將相殉葬的俑及器皿。喪禮畢,當場將這些精心製作的五顏六色之「庫」一把火燒掉。這場面給我極大的震撼,既可惜又壯觀,回憶起來,這倒是真正中國民間的行動藝術大展,比西方現代的行動藝術之興起要早得多了吧。無疑,中國的這種「行動藝術」誕生於迷信,則20世紀的行動藝術緣何誕生呢?有人將自己囚禁起來,或自割體膚,說是表現藝術之虔誠,這與和尚「坐關」又十分相似。和尚坐三年關,耐三年寂寞,出關後便成為一項資歷,其地位必高升,苦肉計換取了升遷。藝術家想揚名,其作品又不易獲得共鳴,便以驚世駭俗的行為來欺世盜名。
也不宜全部抹殺行動藝術中包含的某些創意,因為進一步發展遊戲和娛樂也豐富了人間樂趣,但這絕不等於藝術創作,「生活就是藝術」「小便池就是藝術」「調侃就是藝術」……西方和東方都有人強姦藝術,因藝術很美,人民愛藝術。強姦犯的面目逐漸被人們識別,均將被拒於藝術門外。人自誕生之日起,甚至未誕生時,就已經愛媽媽,人愛人,愛動物,愛花木,愛星月宇宙,不甘寂寞。藝術誕生於不甘寂寞,鳳求凰,求知音,藝術是感情交融最直接又最隱秘的通衢。這通衢的樣式千變萬化,有時隱秘得幾乎不可覺察,如人體機構之複雜,但血管里流的都是血。莊子、陶潛、李叔同雖都像飄飄然,似乎對人間冷漠了,其實他們的血仍是溫熱的,高山流水必引來人們的共鳴。
說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乍聽一驚,繼而感到倒闡明了藝術的真諦。未必如弗洛伊德認為的性是一切行為的出發點,人們表達美感的含義十分廣泛。《小放牛》的牧童天真稚氣地唱:對你媽媽說,將你許配我。確實抒寫了異性相吸。而李密的《陳情表》絕無性因素,初衷也並非為了對外發表,卻偏偏成了文學名篇,只緣於情真。畫家最易製造偽作,我說偽作,非指假冒他人之作,而是說徒繪物象之外貌,並無感情投入,塗抹得毫無性靈,偽作藝術,比如文學作品,不知所云。應該承認畫家是手藝人,同是手藝人,情意有淺深,品位有高低。技巧的高低須憑功力,而品味、品位是素質,這根本性的素質難於改造。有人誇誇其談,一看其作品,真偽立見。唯有作品,最赤裸裸地揭示了作者的靈魂。有人說從書法中可看出作者壽命的長短,書法猶如其他藝術作品,無疑透露了作者誠樸、機智、氣度、虛偽等方面無法掩飾的性格與品位。終身作為美術教師,我觸摸過不少青年人的心靈,每接一班新同學,二十來人,我根本不問姓名,只逐步掌握他們各自作業的特點,亦即性格之特點,這特點便銘刻在他們的臉面上,待到學期終了要打分數,才將他們的姓名冊拿來對號。姓名這個符號記不住,待他們畢業後許多年,更記不清誰是誰了,但只要提醒他們作業的特點,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如數家珍。當年的學生大都成了畫家了,道路各異,有寫實的、浪漫的、抽象的、前衛的……勇於探索是藝術發展的動力,關鍵是必須出乎真情實感,一時不被大眾接受也屬正常現象,但沒有永遠的陽春白雪,若真是陽春白雪,遲早必將被普及為下里巴人,否則這雪只能消失。也有學生趕時髦作些裝腔作勢的東西給我看,我老了,不看。耳不聾,陽春白雪向下里巴人的轉化途中,一路可聽到鳳求凰的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