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鳥

2024-10-11 14:39:39 作者: 吳冠中

  我最早認識的鳥是燕子,她將窩築到我家的大樑上。當滿窩乳燕嘰嘰叫,張著大嘴嗷嗷待哺時,燕子媽媽整天從我家那窄小天井飛進飛出忙著餵食。燕子太平常了,天天見,視而不見。後來我天南地北到處跑,才知江南故鄉的燕子特別多,春天更多,「似曾相識燕歸來」,可見燕子並非總停留在一地。燕子很美,尤其那剪刀似的鋒利的尾巴最吸引詩人和畫家,「燕尾剪波綠皺」,詩人進入了抽象繪畫領域。我們從來沒有傷害燕子的念頭,但喜捕食麻雀。雪天,麻雀找不到食物了,我和弟弟在自家曬穀場上掃去積雪,撒一些穀粒,用大竹筐半蓋著,竹筐靠一隻筷子支撐半邊,筷子上系一條線,我們牽著線躲在門後,等飢餓的麻雀們進入竹筐下啄食時,一拉線,它們便都被竹筐罩住了,有時一次能罩住好幾隻。除「四害」時麻雀遭了浩劫,因無處可停歇,飛得累死了的麻雀隨時從空中掉落到我眼前,不知是喜悅還是憐憫,我漠然了,似乎與麻雀無情無義。20世紀70年代在農村勞動,偶有機會作油畫寫生,深秋,黃葉,干枝上有一群麻雀,空寂無人,麻雀成了我藝術的生靈。畫成,我自題畫外音:秋來黃葉落,枝頭見麻雀。

  我羨慕鳥能飛,太自由了,以為能飛便什麼都不怕了,童年也曾在夢中飛過,但飛得很累,沒飛多高,就累醒了。當發現一隻野兔時,大家呼叫圍捕,驚喜而緊張;但看到飛鳥,明知捉不到,也就不動情。如飛鳥棲落到身邊來,伸手可擒,這種意外早年從未遇到過。

  在倫敦特拉法廣場和米蘭大教堂前,我被大群鴿子包圍著,鴿子居然棲息到我的肩膀和頭上,我幾乎不敢動彈,外國的月亮不比中國的圓,外國的鴿子卻不怕人。燕子大概不好吃,但鴿子是餐中佳品,被人吃的鴿子又如何能與人親昵相處呢,此中大有學問吧,人們並不因其象徵和平便禁食鴿子。

  鳥叫,或曰鳥鳴。許多鳥籠往往聚集到住宅區附近的樹叢中,嘰嘰喳喳,卿卿我我,組成了鳥們的鳴奏會。最早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鳥叫是「布穀,布穀」,叔伯們說那是催人布穀,到播種時候了,又有人說是「哥哥歸家」,則當屬戀歌了。至於夜鶯的歌喉,我似乎至今沒有印象,也許她從未向我吐過衷腸。我確乎一向不很關心鳥語花香,也沒逗弄過會說話的八哥和鸚鵡,倒是畫過幾幅鸚鵡,自題畫外音:「鸚鵡前頭人語喧,誰人不敢言」「通身艷裝,並非自己選擇,祖祖輩輩的遺傳,雅俗任人評說」。在芬蘭北方一家博物館參觀鳥類標本,品種繁多,姿態栩栩如生,琳琅滿目,幾乎都從未見過,只要按任何一隻鳥的編號電鈕,它便真的鳴叫或歌唱起來,是真實錄音,生動極了。

  到熱帶,到非洲,飛禽的品種不僅多,而且色彩特別鮮艷。新加坡的飛禽公園規模不小,包羅萬象,搞服裝設計的應該從中獲得了無窮啟發,珍禽異鳥的造型和色彩搭配誠是大師的傑作。中國傳統繪畫中多禽鳥,甚至闢作專科,曰翎毛。黃筌善畫翎毛,並留下了翎毛教材,成為我國繪畫史上的瑰寶。中國畫善於表現宜近看的題材,花與鳥都宜近看,故花鳥畫在傳統技法中獨成體系,這在西方是沒有的,除畢卡索畫過和平鴿,西方沒有畫禽鳥的一流大師。中國傳統繪畫愛畫鳥,也由於和文學的姻緣,人們讚美鴛鴦的戀情,白頭偕老的忠貞。喜上眉梢的諧音使喜鵲和梅花長期同床異夢。喜鵲黑白相間,美;而烏鴉通體烏黑,整體一統,更具現代造型的強烈感受,但烏鴉一直蒙冤,被視為不祥,也就被排斥出繪畫領域,我們該為它平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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