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11 14:01:04
作者: (德)叔本華
所謂「現在」具有兩方面:客觀的一面和主觀的一面。只有客觀的一面才直覺到時間是它的形式,因而像逝水一樣向前奔流。主觀的一面則固定不動,因而永遠是一樣的。只有基於這一點,才能使我們對久遠的過去產生活生生的回憶,同時,儘管我們知道自己存在很短暫,然而也使我們對自己產生了不朽感。
只要我們是活著的,就總是處在時間的中點絕不會處在時間的終點,從這一點我們可以推知,每個人內心都帶有無窮時間的不動中點,讓我們具有活下去的信心,而不再感到死亡恐懼的主要的就是這一點。
凡是通過自己的記憶力和想像力能明顯地回想自己生命中久遠過去的人,將比別人更能感覺到整個時間中許多當下的相同片刻。由於這種對當下片刻相同的感覺便把短暫的片刻理解為唯一持續存在的東西。
凡是以這種直覺方式來了解現在的企圖,都來自我們內心因而來自於內而非來自於外,我們都無法懷疑自己內在生命的不可毀滅。我們應該說,當一個人死亡時,這個客觀世界及其表現的媒介物即心智,對他來說,雖已失去,他的存在卻不會受此影響。因為他的內心具有和外界一樣的真實。
凡是不承認這一點的人,就不得不提出相反的看法:
「時間是一種完全客觀而真實的東西,完全獨立於『我』。我只是偶然被投入時間之中,我占有時間中的一小部分,因此才獲得瞬息的真實,就像現在不復存在的千千萬萬的別人在我之前所獲得的一樣,而我也將迅速化為虛無。可是在另一方面,時間則不同,時間是實在的東西,沒有我,時間一樣流逝。」
我想,這個看法的基本錯誤,只要明白地表示出來,就會成為顯然的例子。
的確,這些話都是表示,生命可以看作一個夢,而死亡則可以看作從夢中覺醒。但是,我們應該記住,人格、個人是屬於夢的那種朦朧意識的而非屬於覺醒意識的,這就是個人會感到死亡是一種毀滅的原因。無論如何,從這個觀點看,死亡不應被視為過渡到另一全新而自己不認識的狀態,應該把死亡看作回到自己原來的狀態,生命只是暫時離開這個狀態而已。
的確,死亡時人的意識消亡了,但是,那一向產生意識的東西,卻一點兒也沒有消滅。因為意識主要基於心智,但心智又基於某種心理過程,這顯然是大腦的作用,因而受神經和肌肉系統的共同作用所限制,說得更正確一點兒,受心臟所滋養、推動和不斷刺激的大腦所限制,通過大腦巧妙而神奇的結構便產生客觀世界的現象和人類的思想活動。
前面所說的大腦神奇巧妙的結構,只有生理學可以理解,解剖學是無法理解的,解剖學只能加以描述。我們不能離開某一具體的生命而想像特定的某個個別意識,就是說,我們不能離開某個具體生命而產生任何一種意識,因為作為整個意識先決條件的認識作用,必然是大腦作用——正確地說,因為大腦是心智的客體形式。現在,從生理學觀點看,即從經驗事實看,亦即從現象領域看,心智是一種次要的東西,是一種生活過程的結果,所以從心理學上看,它也是次要的,也是與意志對立的,而只有意志才是主要的和無所不在的原始因素。
所以,由於意識不直接附著於意志,只受心智所限制,而心智又受有機體所限制,所以毫無疑問地講意識因死亡而消滅,就像因睡眠或任何昏厥或昏迷現象而消滅一樣。但是不要泄氣吧!因為這又算哪一種意識呢?即使意識在人類身上已達到頂點,然而,就人類與整個動物世界共同具有這種意識而言,我們可以說,這是一種大腦意識,一種動物意識,一種受到更多束縛的動物的意識。
從起源和目的上看,這種意識只是便於動物獲取所需。相反,另一方面,死亡使我們恢復的狀態就是自己本來具有的狀態,即存在的內在固有狀態,這一狀態的運動的原則表現於現已消滅的生命產生與維持中,這是一種物自體的狀態,與現象世界是相反的。在這個最初狀態中,像大腦認識力這種暫時的代替物,完全是多餘的,這正是我們會失去它的緣故。
對我們來說,動物意識消失和現象世界不再存在是一回事,因為動物意識只是現象世界的媒介,也只有作為現象世界的媒介,它才是有用的。即使在這個最初狀態中,我們也保持著這種動物的意識,其實我們應該像復原的跛者拋棄拐杖一樣拋棄它。所以凡是惋惜將要失去這種只適於產生現象的大腦意識的人,可以和來自格陵蘭的改變信仰者相比,當這些改變信仰者得知天國沒有海豹時,就不願進入天國。
再者,這裡所說的一切都基於一種預設,即我們能夠想像一種並非無意識而只是認知的狀態,具有一切基本認識形態的表徵,主客分開,分為能知與所知。但是,我們必須認為,這種能知與所知的形式只受我們的動物天性的限制,也是次要的和引申的,因此根本不是整個基本存在的最初原始狀態,因此它的構成可能完全不同,然而並非是無意識的。就我們能夠徹底深入其中而言,我們內在固有的實際生命只是意志,而在意志本身中絲毫沒有認知作用。
如果死亡使我們失去心智,心智就轉變為本來無認知作用的最初狀態,不過這個最初狀態不只是無意識狀態,而且是一種提升到超乎形式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主客對立沒有了,因為在這裡認識的對象和認識者是分不開的,而一切認知的基本條件即主客對立也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