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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7:31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法比安的妻子打來了電話。
法比安每一次的預期返航,她都會一刻不停地計算著巴塔哥尼亞航班的行程。「現在應該從特雷利烏起飛了……」然後,她就會去睡覺。過了片刻,「他肯定快到聖安東尼奧了,應該能夠看到城市的燈光了。」接著,她就會起來,撩開窗簾,凝視著天空,「這些雲有些礙事……」有時候,天空中有月亮,它會庇佑著他飛越整個天空,於是年輕的妻子就會再次躺到床上,月亮和星辰向她保證,在她丈夫身旁陪伴著的一千零一個幽靈也在向她保證。接近1時的時候,她感覺得到,他離得更近了。「現在離得肯定不遠了,應該看得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了……」於是,她又起身,為他準備好一頓飯,再煮好一壺熱咖啡。「天上多冷啊……」她每次迎接他,都覺得他好像是從雪山頂峰上回來的一樣。「你不冷嗎?」「不冷。」「嗯,還是別凍著了……」1時15分,一切都準備好了,她就會打電話過來。
今晚,跟往常一樣,她撥通了電話,想問問消息。
「法比安落地了嗎?」
電話的那一頭,秘書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哪位啊?」
「西蒙妮·法比安。」
「啊!那個,等一下……」
秘書沒敢說什麼,把話筒遞給了主任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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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位?」
「西蒙妮·法比安。」
「啊!您好,夫人……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嗎?」
「我丈夫落地了嗎?」
一陣挫敗感極強的靜默,接著是一句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回答:「沒。」
「他延誤了?」
「是。」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是,他延誤了。」
「啊!」
這個「啊!」字多像是一頭受傷的動物發出的哀嚎啊!延誤不算什麼事……不算什麼事……但是如果延誤的時間太長呢……
「啊……那麼,他什麼時候能落地呢?」
「他什麼時候能落地?我們……我們也沒有確切的把握。」
她就像是對著一堵牆在說話,得到回應也只不過是自己的回聲。
「請您務必告訴我,務必給我一個答案:他現在什麼地方?」
「他現在什麼地方?請稍等……」
這種吞吞吐吐讓她備受煎熬!在那堵牆的後面,終於有些動靜了。
終於要給答覆了。
「他是19時30分從里瓦達維亞海軍准將城起飛的。」
「然後呢?」
「然後?……延誤了……天氣不好,延誤,嚴重……」
「啊!天氣不好!」
懶洋洋的月亮啊,你是多麼不公平啊!你那麼狡猾的騙局啊!你就這般偷懶地只照耀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上空嗎?!年輕的妻子突然想起,從里瓦達維亞海軍准將城到特雷利烏用不了兩小時的。
「他向特雷利烏都已經飛了六小時嗎?他肯定發送過消息的!他怎麼說的?」
「他怎麼說的?事實上……這種天氣……您也知道……他的消息是發不過來的……」
「這種天氣!」
「夫人,先休息一下。一有消息我們馬上給您打電話。」
「哦!你們現在沒有消息咯?」
「再見,夫人……」
「不!不!我要跟主管通電話……」
「夫人,主管先生太忙,他辦公室里有人……」
「啊!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跟主管通電話!」
主管秘書搓了搓眉毛:「請,等一下……」
他推開了里維埃的門。
「法比安夫人……想跟您……通電話……」
「我擔心的事來了!」里維埃想。危機中,感情糾葛的場面開始了。他本打算置之不理:母親和妻子是不允許進入手術室的。船隻遇險的時候,感情上的衝動也是禁止的。感情衝動,無助於拯救生命。但是,他還是同意接這個電話。
「接到這裡來。」
他聽到了那個遙遠的、顫抖的聲音,而且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沒有辦法給她一個交代。這毫無意義,即便他們面對面,也是徒勞的。
「夫人,我希望您,希望您能冷靜一下。干我們這行,經常需要等很久才會有消息的。」
他抵達了一個前沿陣地。在這裡,事情所涉及的已不再是小小的個人悲傷,而是行動本身的問題。里維埃此刻面對的,並不只是法比安的妻子,而是另一種生活的方式。對這個微弱的聲音,對這個絕望哀嘆的聲音,對這個含有敵意的聲音,里維埃只能傾聽,只能報以微不足道的同情。因為行動本身與個人幸福無法並存:它們是彼此衝突的。這位女士是站在擁有絕對權利和義務的世界裡說這些話的:在這個世界裡,晚餐的桌旁總會亮起夜晚的燈光;一個鮮活的身體總會呼喚另一個鮮活的身體;家園總是充滿了渴望、愛戀和回憶。她所要求的是自己的世界,她是對的。里維埃也是對的,但他找不出任何真理來反駁這位女士。在家庭這盞樸素的燈之下,他的真理已經被揭示出來了——難以言喻,不合人情……
「夫人……」
她沒在聽。他覺得,她用嬌弱的拳頭對著牆壁捶打了一陣,已經筋疲力盡、跌坐在地了,好像,就在他的腳邊。
有一天,在一座正在施工的橋樑附近,他們遇到了一個受傷的人,俯下身看著他的時候,工程師對里維埃說:「為了這座橋,臉都磕爛了,值嗎?」雖然開闢這條路就是為了這些農民,但是,他們寧願繞道去走另外一座橋,也不願意看見這張殘缺不全的臉。但是,還是會有人繼續修橋。工程師還說:「公共利益是由個人利益組成的,它所要維護的正是個人利益,而不是其他的東西,僅此而已。」
「可是,」里維埃後來回答他說,「假如說人的生命是無價的,而一直以來,我們在行動的時候卻會覺得有些東西比人的生命更有價值……那麼,這種東西又是什麼呢?」
現在,里維埃想到了飛機上的人,心揪得緊緊的。行動,即便是修建一座橋樑,也會使人傷心,里維埃再也無法迴避這樣的問題:「以什麼樣的名義?」
他想:「這些人,這些可能會消失不見的人,本應活得很幸福。」里維埃甚至看得到他們的面孔出現在夜燈照耀之下的金色聖殿裡,出現在擁擠的人群中。「我以什麼名義把他們拖出來的?」他以什麼名義把他們從各自的幸福生活中硬生生撕裂出來?保護好這樣的幸福,難道不是一個人最首要的義務嗎?但他自己卻把這種幸福打碎了。終有一天,金色聖殿會像虛幻的海市蜃樓那樣消失不見,衰老和死亡會把它們全都毀掉,甚至比他里維埃還要殘忍,還要無情。或許,真正需要拯救的是另外一些更能持久的東西吧?或許,里維埃的殫精竭慮就是要拯救人世間的這一部分東西吧?否則,這種行動,無從辯解。
「愛,如果只有愛,那就只能是死路一條了!」里維埃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責任似乎比愛更有意義。或許這只是感情表述的另一種方式,可是它卻與其他所有的方式都大相逕庭。他又想起了一段話:「要讓他們永恆不朽,問題就在於……」他在哪裡讀過?「你們自身追尋的那個東西終究會消逝的。」他想起了古秘魯的印加人為了紀念太陽神而建立的那座神廟,想起了那些矗立在山頂的稜角分明的石塊。時至今日,這個文明的重量仍然要憑藉這些巨大的石塊來體現,沒有了這些石塊,這種強大的文明還剩下什麼呢?這些石塊,是給現代人豎起的恥辱柱嗎?「古人的領袖以何種粗劣無情的名義,以何種怪異的愛之名義,強迫他的子民在山頂上建造了這座廟宇、強迫他們為自己樹立了這座永恆不朽的豐碑?」里維埃的腦海里又出現了這樣的場景:夜晚,來自各省小城的人們擁擠在一起,圍著他們的樂池往來閒逛。他想:「這種幸福,這種枷鎖……」但是古人的領袖,可能對子民的苦難鮮有憐憫,卻無盡無限地悲憫他們的死亡。這種悲憫,並不是悲憫某個個體的死亡,而是悲憫這個種族,終有一天會像沙灘上的腳印一樣,被擦拭得杳無蹤跡。於是,他驅使著他的子民立起那些石塊,讓沙漠也無法將其埋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