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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7:34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或許,這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片能夠拯救他,法比安咬緊了牙關,把它打開:
「無法接通布宜諾斯艾利斯;無法拍出電報;手指一碰就有電流。」
法比安怒了,想回應他一下,但是,就在他想鬆開操縱杆去寫字的時候,卻感到身體被一股強勁的氣浪託了起來。這股氣流把他連同那個五噸重的鐵傢伙一起舉了起來,用力地搖晃著。他沒法寫字,雙手只能緊緊地揪住這團氣浪,壓制住它狂野的波動。
法比安深吸一口氣。如果報務員因為害怕雷擊而收起了天線的話,那麼等他降落之後,就一定會一拳打爛他的臉。無論如何都要跟布宜諾斯艾利斯聯繫上——似乎那裡會給他們拋過來一條逃生的繩索,幫助他們穿越這一千多英里長的深淵。可是,連一盞顫抖的燈火都沒有,更沒有旅社遙遙的微光——事實上,沒用的,它們只能當作燈塔,向他表明這裡是堅實的土地——他需要聽到聲音,哪怕只有一聲,他需要聽到那個剛剛消失不見的世界裡的聲音。飛行員坐直了身子,在暗紅的燈光里用力揮了揮拳頭,他要讓背後的那個傢伙理解這個悲慘的真理,但那個傢伙卻沒看懂!他的雙眼正死死地盯著身下那片荒蕪的空間。那裡沒有一絲光亮,城鎮全被淹沒了。
法比安什麼話都願意聽,只要有聲音能夠對著他大聲說出來就行:「他們讓我盤旋,我就盤旋;他們讓我朝正南飛……」在某個地方,他們肯定還在的!在祥和的大地上,在月光下的靜謐里,他的那些同事,像是學識淵博的科學家,無所不知,他們正在如花般柔和的燈光下,彎著腰伏在地圖上。而他呢,所能感受到的卻只有這個黑夜的狂流,正以山崩海裂的氣勢衝擊著他。但是,他們怎麼可能放棄被困在傾盆大雨和烈焰雲層中的這兩個生命呢?他們怎麼會放棄呢?他們會命令法比安:「航向240度……」法比安就會把航向校正到240度。但是,現在,他,是孤身一人!
現在,他覺得連飛機這個鐵傢伙也開始反抗了。每一次沉降,發動機都會喘起粗氣,整個機身也會憤怒地顫抖起來。法比安必須傾盡全力才能控制住它。他的頭向座艙探得更低了,眼睛貼在了地平儀上;外面是天空還是地面,他已經無暇顧及了,只覺得那是一片未經開闢的原始洪荒在翻滾。但現在,面前的指針開始瘋狂地擺動起來,他根本來不及將它修正。飛行員誤信了指針詭異的讀數,降低了高度。他非常清楚,自己正在慢慢地跌向一片黑暗的沼澤流沙之地。高度儀顯示他現在的飛行高度是五百米——這正是身下山峰的高度。他甚至能感受到它們滾滾的氣浪正朝著他噴涌而來。似乎,這地面上所有的山丘——即便是最小的那個都能讓他粉身碎骨——突然間拔地而起,神志錯亂地衝過來,醉醺醺地圍在他的周圍,跳起了要命的舞蹈。像一具套索,把他緊緊地捆了起來。
他拿定了主意。就算冒著撞擊的危險,他也要降落,不管是什麼地方。但是至少要避開山峰,他發出了唯一的那枚照明彈。它旋轉著向下面跌落,拋射出一股詭異的光芒,給他送上了短暫的光亮,照亮了一片平原,落在上面熄滅了:這裡是大海。
他的腦海里疾馳這樣的想法:「完了。即便風力修正40度,也還是偏離了航向。風力太大。陸地在哪裡啊?」
他內切飛行,朝向西方:「沒有了照明彈,我就死定了。」他想:「唉,這種事早晚都會發生的。」身後的這個夥伴……「他肯定把天線收起來了。」但飛行員已經不再怪他。現在,只要他鬆開兩手,他們兩個人的生命就會灰飛煙滅,像一顆虛無的塵埃。他的手中,握著自己和夥伴兩顆跳動的心啊!現在,他突然對自己的雙手充滿了恐懼。
他使出雙倍的力氣抓緊操縱杆,強硬地回擊著撞錘般的衝擊,否則,操縱杆就會被撞成兩截。他仍舊苦苦地堅持著。但雙手因為用力已經麻木了,他甚至感覺不到它們;他想活動一下手指,讓它們恢復知覺,卻連自己都弄不清手指還聽不聽他的話。他的胳膊也像是沒長在自己身上,而是變成了奇怪的、續接的肢體——綿軟無力,甚至感覺不到它們的抖動。「我必須死死地想著,我必須死死地認定,我抓得很穩。」他不知道這種意念能否傳遞到他的手上;他感到肩膀上一陣疼痛,這才明白操縱杆在震顫。「我就要握不住它了,」他想著,「我的手就要鬆開了……」他內心僅存的這個想法讓他感到無比恐懼,因為他覺得自己的雙手似乎向自己臆想的那股神秘力量屈服了,正在黑暗中慢慢地張開,慢慢地放開了它們對命運決定性的控制。
要是能再堅持一會兒,再撞撞運氣該有多好啊!因為外界的宿命論並不存在,真正起作用的還是內在的宿命論:有時候,人們會以為一個人很容易就會被擊倒,那麼失誤就會像旋風一樣把你吞沒。
此時此刻,暴風雨卻在他的頭頂散開了,透過一條縫隙,他瞥到了幾點星光,就像透過漁網的網眼看到了致命的釣餌在閃閃放光。他感覺到那是一個陷阱:曾經有人看見洞裡有三顆星,他就朝著它們飛上去,他就再也沒有回來,他緊緊地咬住了星星……
但是,他對光明卻如此渴望,他開始向上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