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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7:20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里維埃向他打了個招呼:「您上次飛行真是讓我開了眼界。天氣預報都說了天氣很好,您卻返航了。您應該可以穿過去的。害怕了?」
飛行員嚇了一跳,什麼也沒說,只是不停地搓著兩隻手。然後,他抬起頭,直視著里維埃的眼睛。
「是的。」
里維埃感到很遺憾,這個勇敢的小伙子竟然害怕了。飛行員努力地想申辯。
「我看不見一丁點好運的跡象。我知道……再往前飛可能就……報務員是那麼說的……可是我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錶盤上的燈光太暗了。我打開了翼燈,卻還是看不見機翼。我當時就像是在一個深深的洞底,爬都爬不出去。而且,我的引擎也抖得厲害……」
「不對。」
「不對?」
「不對。我們後來對它進行了檢查,狀態良好。不過,如果一個人感到害怕,那麼他的引擎也一定會顫抖的。」
「誰不曾害怕過呢!四周都是山,連頭頂上都是。我當時想爬升,卻遇到了渦流。您知道的——那個時候人就瞎得跟蝙蝠一樣——那是倒灌風……別說爬升了,我一下子就下跌了三百英尺,連人工地平儀都看不見了。我當時覺得引擎失速了,就要爛掉了,而且油壓也在下降……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在黑暗中發生的,黑得像個墳墓。當我再一次看到城鎮的燈光的時候,我都高興死了!」
「您的想像力太豐富了。現在,去飛吧。」
於是,飛行員離開了。
里維埃仰面躺在椅子裡,用手撓了撓灰白的頭髮。
「他是我最勇敢的戰士。」他心想,「除了那個夜晚,他一直都飛得很好,但是,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幫助他克服恐懼心理。」
有段時間,他差一點就心軟了:「要受人愛戴,露一點同情心就夠了。我的同情心卻布施得不夠多,或者說我把它藏起來了。不過,如果周圍的人都對我又友好又熱情,我也不會介意的。醫生行醫的時候,周圍不也都是友好和熱情嗎?但是我的服務對象卻是工作。要讓人為工作服務,就要錘鍊他們。每天晚上,當我自己一個人待在辦公室里批閱這些飛行報告的時候,我自己也覺得這種鋼鐵般的規定太嚴苛了。但是,如果我放自己一馬,如果我對工作放任自流,事故就會莫名其妙地出現。似乎只要我意志堅定,飛機就能免於飛行事故,暴風雨就不會延緩郵航的運送。有時候,我對自己的能量都感到驚訝。」
「想弄明白似乎也不難,」他繼續想,「就像園丁在草坪上永無休止地奮鬥。單靠他的那雙手,只要一直不停地工作,地里就長不出荒草來。」
他又想起了飛行員:「我在幫他擺脫恐懼心理。我抨擊的並不是他,而是那種讓人在未知世界面前癱倒的阻力。如果我聽他繼續說下去,我就會同情他,如果我設身處地為他著想,他就會真的以為自己是從神秘之地逃出生天的,而神秘之地恰恰是每個人都會害怕的。一定不能再出現神秘之地,他們必須要義無反顧地飛進黑夜裡。那麼,在飛出黑暗的時候,他們就會說自己其實什麼都沒遇上。這個飛行員必須要潛入到黑夜最深處的中心地帶去,到最深的地方去才行,甚至連一小盞礦燈也不讓他帶。雖然那盞礦燈只能照亮他的手或是一丁點機翼,但它卻能把未知的世界推開到臂展之外的地方。」
在這種戰鬥中,里維埃和他的飛行員還是存在著一種默默的兄弟之情。他們志同道合,內心燃燒著同樣的征服欲望。但是里維埃又想起了自己為了征服黑夜而進行的多次戰鬥。在官方的論證之中,黑夜就像是未經涉足的蠻荒秘境,備受敬畏。讓一個機組以每小時一百四十英里的速度在狂風暴雨、重重迷霧與種種障礙中飛行,這樣的想法,在他們看來即便對軍方來說,也是一種冒險行為。軍方也只能在晴朗的夜晚起飛,丟下幾枚炸彈,然後就得返回起飛的機場。因此,開闢定期的郵航航線卻是註定要失敗的。里維埃回應說:「對我們來說,這是個生死攸關的問題。因為我們在白天對火車和輪船上所取得的領先優勢,將會在夜間消失殆盡。」
里維埃被逼著聽了太多無聊的爭論,無外乎資產負債表、保險費率等。爭論最多的,當然是輿論觀點。「輿論觀點,」他反駁道,「也就是誰領導,誰說了算而已。」他甚至覺得:「太浪費時間了!有些東西……有些東西比這些更重要。一個東西,要有生命力,就必須排除其他的一切,才能生存下去,才能創造出自己的規律。這是不可抗拒的。」里維埃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開展民航的夜間飛行,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展。但是必須有人為這個勢在必行的方案做好準備。
他回憶起自己用拳頭支著下巴坐在那些綠色的呢子桌布前面,硬著頭皮聽取紛紛紜紜的反對意見的場景。但是在他看來,這些意見一無是處,早已被生活否定了!越是聽到那些話,他就越是覺得自己的力量在不斷凝聚。「我的理由很充分,我肯定會贏的。」里維埃曾經以為,「事物的本質發展就是這樣。」當他們向他索要十全十美、毫無風險的解決方案時,他回答說:「經驗會幫助我們確立所需的規則。沒有經驗,再好的規則我們也理解不了。」
經過一年多的鬥爭,里維埃終於贏了。有人說這是「靠他的信仰」,還有人說這是「靠他的頑強韌性,靠他狗熊一樣的力量」。但是他自己卻說,這只是因為他占據了正確的發展方向。
但是第一步該如何小心謹慎啊!日出之前一小時,飛機才能起飛;日落之後一小時,飛機就得落地。只有當里維埃感到對場地更有把握之後,他才敢把自己的郵航班機推進到黑夜的深處。可以依賴的人不多,甚至所有人都在反對,現在,他正在進行孤身作戰。
里維埃叫了電話,想了解一下飛機在飛行中的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