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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7:23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此時,巴塔哥尼亞航班卻迎頭撞上了暴風雨。法比安覺得繞不過去:暴風雨區域太廣,因為電光閃閃的戰線一直插入到內陸地區,照亮了密密麻麻堡壘狀的烏雲。他打算從雲團底下鑽過去,一旦行進受阻,他就返航,飛離這片區域。
他瞄了一眼高度表:一千七百米。法比安用掌心按了一下操控杆,降低了高度。發動機瘋狂地抖動起來,整個機身也開始顫動。法比安修正了下降的角度,接著觀察一下地形圖,確保飛機要高於下面山川的高度,五百米。為了留出安全的餘地,他必須要飛七百米。他犧牲了一些高度,像個賭徒,孤注一擲。
一陣渦流裹挾了飛機,機身傾斜著、震顫著栽了進去。法比安嚇壞了,覺得自己遇上了無聲無息的山崩地裂。他多麼渴望能夠掉頭返航,能夠看到繁星點點,但是現在,他連1度的航向都調整不了。
法比安計算著自己的機會。或許,這場暴風雨只是局部的,因為下一個停靠機場,特雷利烏機場在報告裡說,是裂雲。那麼,他只要在這團烏黑烏黑的水泥堆里堅持二十多分鐘就可以了。但飛行員法比安卻一點也不覺得輕鬆,他頂著風眼向左俯身,想弄清楚那些令人困惑的光暈到底是什麼,竟然穿透了濃厚的黑夜。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光暈,只是四周的黑暗濃度不斷變化,或是眼睛累到了發花。
報務員遞給他一張紙條,他打開看了一眼:「我們的方位?」
法比安何嘗不想知道,花什麼樣的代價他都願意知道。但現在,他只能草草地回答一句:「不確定,正用羅盤穿越暴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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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比安又躬了躬身子,憂心地盯著排氣管上噴出的火焰,它像一束火花釘在發動機上,光線很淡,似乎有點月光就能將其抹去。但現在,在這片漆黑漆黑的空間裡,它卻是唯一能夠看得到的東西。法比安盯著它看,風把它吹得直往上躥,凝聚成一團,像是個火把。
每隔三十秒,法比安就要檢查一下他的陀螺儀和羅盤上的讀數。他像鴨子潛水那樣把頭伸進了座艙里。他不敢再把儀錶盤上那盞昏暗的紅燈打開,那可能會讓他出現一陣短暫性的失明。好在刻度盤上的鐳光數字發出了星光一樣微弱的光亮。身處錶針和數字之間,飛行員體會到了一種虛妄的安全感,如果你待在一艘身陷驚濤駭浪的輪船的某個艙室里,你就會有這樣的感覺:夜晚,挾著它看不見的岩石、暗礁和漂浮物的殘骸,在四周翻騰不止,直向輪船衝過來。這架飛機,也已經註定了同樣悲慘的命運。
「我們的方位?」報務員又問了一次。
法比安本來已經坐直了身子,也仔細檢查過了那塊冷冰冰的儀表,現在,又向左邊俯下了身子,想把飛機前面的情況看得更清楚一些。他也不知道要過多長時間、要付出什麼樣的努力才能擺脫這團黑暗的捆綁,或者,他可能根本就擺脫不了。他把自己的命運賭注都押在這片髒兮兮、皺巴巴的紙片上了,他打開了紙片,讀了一遍又一遍,強撐起自己的希望:「特雷利烏,裂雲,微風,西向。」如果特雷利烏真的是裂雲,那麼機場的燈光應該很快就能通過雲層的裂縫穿進來。除非……
前方,那團慘白的光暈激勵著他,敦促著他堅持下去。但他仍然滿懷疑竇,就又草草地給報務員寫了一句:「不知道能否穿過去。確認一下接下來的天氣是不是晴。」
答案讓他膽寒:
「里瓦達維亞海軍准將城電告:不宜返航。暴風雨。」
他猜到這次非比尋常的侵略之師正從安第斯山脈那邊噴涌而出,直撲大海。沿途的城鎮,在他抵達之前,都會被旋風連根端起。
「問一下聖安東尼奧的天氣。」
「『聖安東尼奧回電:西向風,西部有暴風雨。滿天雲。』因為靜電干擾,聖安東尼奧的接收效果極差,我聽不清楚。由於閃電放電,我想應該把天線撤回。您是否計劃返航?如何計劃?」
「少囉唆。詢問布蘭卡港天氣狀況。」
「布蘭卡港回電:預計二十分鐘內有強大雷暴雨過境布蘭卡港。」
「繼續詢問特雷利烏。」
「特雷利烏回電:西向颶風,每秒三十米,暴雨將至。」
「給布宜諾斯艾利斯發電:全方位受阻,暴風雨範圍近千千米,可視距離為零。請指示。」
對飛行員來說,這樣的夜晚無邊無際,無法著陸。黑夜把所有的機場站都藏了起來,所有的機場站都變得遙不可及,太陽更是遙遠。一小時四十分鐘之後,燃油將會耗盡。他們遲早會在這片大海上被迫盲目墜滑。
除非他能熬到黎明。法比安覺得黎明就像一片金色的海灘,在熬過這個困難重重的黑夜之後,他們就可以在上面稍作喘息。搖搖欲墜的飛機下面,平原就會撤掉它們的柵欄,安詳的大地就會躍入眼帘,連同它懷裡熟睡的農場和牛羊。黑暗中漂浮震盪的殘骸也不會再造成什麼破壞。如果他能做得到,他真想向著白晝游過去!
但是現在,他卻深陷重重包圍。一切的事情,不管好壞,都會在這片濃濃的黑暗中見分曉。沒錯,這是真的: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感覺到白晝的來臨其實就是他死而復生的時刻,但是,卻從未像現在這樣深刻。何必總要盯著東方,盯著太陽遙遠的家鄉呢?他們和東方之間,現在正翻湧著黑夜的深淵呢,可能永遠都無法從中爬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