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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7:07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飛行員的妻子被電話鈴聲吵醒了,她看了看丈夫,心想:「讓他再多睡一會兒吧。」
她滿懷柔情地看著他裸露的胸膛,曲線圓潤得像一艘船。他安靜地躺在床上,就像是徜徉在港灣里,無論什麼事情都不會打擾他的酣睡。是她,用自己的手指,撫平了每一個褶皺、每一個陰影和每一波海浪;是她,撫平了這張床,就像一根神聖的手指撫平了整個海洋。
她站起身來,打開了窗戶。風正對著她的臉吹過來。他們的臥室俯瞰著布宜諾斯艾利斯。隔壁的房間裡有不少人正在跳舞,隨風飄來了歌聲,這是睡眠的時間,也是尋歡作樂的時間。這座城市用它千變萬化的掩體護佑著它的子民:一切都很祥和,也很安全。可是對這個女人來說,呼喊聲似乎馬上就會到來:「拿起武器!」而這個男人,屬於她的男人,卻是唯一一個起身應答的人。現在,他還在歇息,但他的歇息卻令人生畏,而且脆弱不堪,因為這是為了應對即將開始的約戰。他在這座城市入睡,但這座城市卻無法為他提供任何保護:當這個年少輕狂的神靈在這片燈光閃耀的上空呼嘯而過的時候,這座城市裡的燈光簡直不值一提。她凝視著他粗壯的臂膀,再過一小時,它就會肩負起歐洲郵航班機的重任,甚至會承擔起更大的職責,就像承擔起整座城市的命運。這種想法讓她為難。在億萬個男人中間,只有他自己時刻準備著去犧牲自己。這種奇怪的奉獻,讓她覺得傷感。他很快就要走出這片溫柔鄉了。她管他吃喝,照顧他,愛撫他,竟然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即將帶他離開的這片黑夜,為了她可能永遠都無法得知的掙扎、焦慮和勝利。他充滿柔情的雙手已經被馴服了,它們命中注定要繼續那份她並不知情的工作。她熟悉這個人的笑容和柔情,因為他是愛人;但是她卻不知道他在暴風雨中的怒吼,因為他是神靈!她用音樂、用愛、用鮮花這樣的柔情給予他溫柔的羈絆,但是在他起飛的那一刻,這些羈絆就會被丟到九霄雲外,甚至連一點愧疚都沒有。
他睜開眼睛。
「幾點了?」
「夜裡十二點。」
「天氣怎麼樣?」
「不知道。」
他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走到了窗戶旁。
「可不要太冷了。什麼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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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知道!」
他探出身去。「南風。還不賴。一直吹到巴西就好了。」
他抬頭看了看月亮,覺得自己很幸運。然後,他又低頭看了看這座城市,發現這裡既不友善,也不閃光,也不夠溫暖。他似乎已經看到這裡的燈光就像一無是處的流沙,漂遠了。
「你在想什麼?」
他在想在阿雷格里港可能會碰上大霧。
「我已經計劃好了對策。我完全知道該如何避開它。」
他一直彎著腰趴在窗台上,深深地吸氣,仿佛要赤裸著身子潛到海底去。
「你好像一點也不難過……要走多少天呢?」
八天,十天,他也不知道。難過,沒有……為什麼要難過呢?那些平原,那些城鎮,還有那些山川……他將要啟程去征服它們,完全是出於自願的。一小時之後,就連布宜諾斯艾利斯都會被征服,接著還會被他遺棄在身後。
他笑了:「這座城市……我很快就會離它遠去了。夜間離開,可真是一件妙事。你只要把油門杆一直向後推,面朝南方,那麼,十秒鐘之後,你就能把這片景象顛倒過來,面朝北方。這座城市就會消失,像是沉入了海底。」
她想,為了征服,男人會拒絕一切。
「你不喜歡家裡嗎?」
「當然喜歡。」
但是妻子明白,他的心已經在路上了。他寬厚的肩膀已經把天空撐起來了。
她指了指天空:「天氣不錯,你這一路上還有星星呢。」
他笑了:「是啊。」
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溫暖得有些異樣。他的身體已經感受到了潛在的危險嗎?
「我知道,你很棒,可是,還是小心些。」
「小心?那當然……」他又笑了起來。
他開始穿衣服。為了這個慶典,他選擇了最粗實的料子,最沉重的皮套,穿戴起來像個農夫。他越笨重,她就越愛慕。她幫他系好皮帶,穿上靴子。
「這雙靴子太緊了。」
「這兒還有一雙。」
「給應急燈備條繩子。」
她看著他,幫他整理好了這套鎧甲上的最後一道縫隙。現在,一切都已就緒。
「看起來很棒。」
她注視著他,看著他認認真真地梳著頭髮。
「給星星看的嗎?」
「是不想讓自己變老……」
「真忌妒……」
他又笑了,吻了吻她,又把她擁在自己厚重的懷裡。然後伸開兩臂,一直笑著,像托起小孩兒那樣把她抱起來,放到了床上。
「睡吧。」
他隨手關了門,走到了下面的街道上。現在,在這群不知名的午夜人群中間,他邁出了征程的第一步。
她在他的身後,幽幽地盯著那些花,那些書,那些小小的紀念品——對他而言,這些都已經沉入海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