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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7:04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里維埃手裡拿著一沓文件,走進他自己的辦公室,突然覺得右側身子一陣刺痛。幾個星期了,這種疼痛一直折磨著他。

  

  「糟糕……」

  他靠在牆上歇了一會兒。

  終於挪到了椅子邊上,他心想:「太不像話了!」

  他又一次覺得自己動彈不得了。傷感襲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頭上了年歲的獅子。

  「拼死拼活的後果啊!我都五十歲了。五十歲啊,我這一輩子過得可真夠充實的——自己奮鬥過,也改變過某些事物的進程,但現在卻被病痛折磨得如此難堪,這個一事無成、微不足道的傢伙……真是太不像話了。」

  他休息了一下,抹了把汗,身上的疼痛稍一緩解,他就開始處理文件。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拆卸301號發動機的時候,發現……責任人必須嚴懲。」

  他簽上了名字。

  「弗洛里亞諾波利斯機場未遵照指令……」

  他簽了名。

  「依照懲罰條例,調離了機場主管理察,其原因……」

  他簽了。

  疼痛的感覺麻木了,但仍在心裡。這就像是生命的另一重新意,逼著他想到了自己。

  「我這樣公平嗎?」他沉思著,覺得很痛苦,「我也不知道。若是我逼得緊一點,出事故的概率就會減少。但這可不是僅靠一個人就能完成的,這需要一種隱蔽的力量;但是這種力量只有在每個人都受其影響的條件下,才能夠形成。如果我真的做到公平公正,那麼每一趟夜間飛行都會有死亡的危險。」

  一路走來,如此艱難,讓他覺得有些疲憊。憐憫,在他看來,倒是件好事。他一邊冥想,一邊把文件翻了個遍。

  「……至於羅貝,今天開始,就不再是我們公司的人了。」

  他回憶起了前一天晚上和這位老夥計之間的談話。

  「樹立個榜樣吧,您知道,必須要有個榜樣。」

  「可是,先生……可是先生……就這一次啊,只有這一次,請您再考慮考慮,我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快整整一輩子了!」

  「榜樣還是要樹立的。」

  「可是先生……您瞧瞧,先生!」

  他掏出一個破爛得不像樣子的皮夾子,從裡面抽出一張發黃的報紙,上面是羅貝在飛機前面擺姿勢的照片。里維埃看到這雙滄桑的老手在這份樸素的榮耀上面顫巍巍地抖著。

  「這是1910年的事了,先生……阿根廷的第一架飛機就是在我這兒組裝的!我從1910年就開始參加航空工作了,先生,二十年了,已經二十年了!您怎麼能說……再看看那些年輕人,大人,他們會在車間裡鬨笑的!……天啊,他們會笑話我的!」

  「這個,我無能為力!」

  「可是,還有我的孩子,先生,我還要養孩子啊!」

  「我跟您講過,您可以留在這裡當臨時工。」

  「可是,我的尊嚴呢,大人,尊嚴!想想吧,大人,二十年的航空工作啊,像我這樣一個有資歷的工人……」

  「做臨時工。」

  「我不接受,先生,不接受!」

  那雙蒼老的手一直在顫動,里維埃一直在躲避他的目光,那是從他親切的、滿是皺紋的、厚厚的皮膚里看過來的目光啊!

  「臨時工……」

  「不!先生,不……我還有些話想說……」

  「就這麼定了。」

  里維埃想:「我忍痛解僱的並不是羅貝,而是那些麻煩,可能這些麻煩也並不全是他的責任,但是他可是負責人啊!人,是最沒有價值的東西,人的自身價值是需要被創造出來的。當他們帶來霉運的時候,就要把他們消除掉。

  「『我還有些話想說……』可憐的老夥計是什麼意思呢?想說自己被剝奪了既往的歡樂嗎?他想說他很享受工具和機身金屬碰擊的聲音嗎?他想說自己的生活會再也沒有了詩情畫意嗎……然後,再說,他必須要活下去?」

  「我累了。」里維埃心想,覺得自己有點發燒了。他拿手指敲打著紙張。「我很欣賞那個老夥計臉上的……」里維埃又想起了他的手,想起了那雙手輕輕合攏起來的樣子。只要說一句「好吧,好吧。您留下來吧」,里維埃就能想像得出那雙蒼老的手上會迸發出什麼樣的興奮之情,在這個世界上能夠打動他的最可愛的東西並不是這位老工人臉上的神情,而是他長期勞作的那雙手上的興奮之情。「我要不要把這份記錄撕掉……」

  那今晚可真是個省親的好日子,在家人的面前,這才是一種不露聲色的驕傲!

  「所以,他們就把你留下了?」

  「你們認為呢!在阿根廷,安裝第一架飛機的人,是我!」

  那些年輕人再也不會嘲笑他了,這位老人挽回了過往的榮耀……

  「我要把它撕掉嗎?」

  電話響了。里維埃拿起聽筒。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是一陣風與空間相呼應的共鳴聲,這是一種深沉的感覺,終於有人說話了:

  「機場。哪位?」

  「里維埃。」

  「主管先生閣下!650號已經停在跑道上,待命。」

  「很好。」

  「呃,一切準備妥當。但是,我們最後還是重做了電路,接頭有點問題。」

  「好的。誰負責線路的?」

  「我們去查實。您同意的話,我們就採取必要的措施來處罰他們。儀錶盤上有一隻燈泡不亮,這是很嚴重的問題。」

  「當然。」

  里維埃想:「如果有人遇到了問題,卻並未將其清除,那麼燈就不會亮。如果飛行員在必須要點亮燈才能看清儀錶盤的時候才發現燈不亮了,那可就是很大的罪過了。羅貝必須走人。」

  那個員工,從未留意過什麼,一直在不停地打字。

  「那是什麼?」

  「半月報表。」

  「怎麼還沒弄好?」

  「我……」

  「以後再說吧。」

  真是奇怪,有些變故太容易就占得了上風!里維埃想到了那些緊緊地攀附在廟宇外面的樹藤,它們太過強勢,連廟宇都拉倒了;這種力量在原始雨林里也發揮著同樣的作用,這種力量膨脹起來就會威脅到任何一項宏大的工程。

  「宏大的工程……」

  為了讓自己心安理得,他又接著想道:「我欣賞所有人。我懲罰的並不是他們,而是一種盤踞在他們心裡的那種病態。」

  他覺得自己的心跳比先前更快了,他很難受。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好還是不好,我也不知道生命的確切價值,更不知道公正或憂傷的價值。我不知道一個人的快樂價值幾何,也不知道顫抖的雙手價值幾何,更不知道憐憫與溫情價值幾何……」

  「生活總是充滿矛盾的,」他想著,「一個人要盡其所能做到最好……但是創造才能讓事物長存,才能拿腐朽的軀體去交換……」

  里維埃思考了一陣之後,撥通了電話。

  「給歐洲航班的飛行員打個電話,讓他出發前到我這兒來一趟。」

  「這架航班竟然,」他想著,「竟然無緣無故地返航了!不給手下人鼓鼓氣,黑夜就會一直把他們嚇得心寒氣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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