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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6:43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辦公室裡面,秘書們正在打瞌睡。里維埃進來的時候,連外套和帽子都沒脫。他一向都是這樣的,像個不知停歇的旅者。他的體形如此纖瘦,灰色的頭髮和這身行頭在任何場景下都不顯得突兀,因此他的出現往往不易被人發現。然而,員工們卻突然煥發了熱情。秘書們開始忙碌起來了,主任秘書快速地翻閱起剛剛送來的文件,打字機也嗒嗒嗒地響起來了。

  總機接線員不停地調換著引線,在厚厚的記錄本上登記著電報。里維埃坐下來,開始讀這些電報。智利郵航班機考驗已經結束了,電報里記錄下了這段太平日子中的一天:事事都很順利。每個機場新發送的報告都像是一份勝利通告;巴塔哥尼亞班機的現狀也很好,甚至會比原計劃提前到達。因為風從南方吹來,正在用它們強勁的潮汐把班機向北方推進。

  「把天氣報告遞給我。」

  每個機場站都在誇耀當地的絕佳天氣,天空透亮,微風和煦。金色黃昏已經罩住了整個美洲大陸。事事都很順利,里維埃對此感到高興。雖然在某個地方,這架班機可能會跟黑夜中的險境纏鬥一番,但勝算還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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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里維埃一邊說,一邊放下了記錄本。

  他走了出去,這個守衛著半個世界的不知疲倦的守衛者,想要去看看其他部門的員工都在做什麼。

  他在一扇敞開的窗戶前停下了腳步,凝視著外面的夜空。夜空籠罩著布宜諾斯艾利斯,你也可以說它像一座宏大的殿堂,籠罩著整個美洲。這種宏大的感覺,他並不陌生。智利首都聖地亞哥的天空或許會有所不同,但是只要有班機飛往智利聖地亞哥,從起點到終點,整條航線上的人,就是生活在同一片深邃的天穹之下的。電台報務員正在耳機里竭盡全力地捕捉著這架航班的信息,而巴塔哥尼亞的漁民卻已經看見了它的導航燈。飛機還在天上飛,里維埃就會感到頭痛不安,而它無休止的轟鳴聲也會讓各國的首都和省份都感到壓力。

  里維埃在這個幸福的夜晚感到輕鬆愜意,同時他也回憶起了那些混沌不堪的夜晚:飛機似乎身陷險境,卻又無從施援;它痛苦的哀號夾雜著風雨雷暴的轟鳴聲直擊布宜諾斯艾利斯電信站;音效很差,金色的脈衝信號也消失不見了;飛機像沒頭的箭矢,在黑夜的圍困之中不停地衝撞著,它發出了哀怨的嗚咽,其中有多少淒涼!

  里維埃突然想起,當值夜班的時候,檢查員應該待在辦公室里。

  「去把羅比諾找來。」

  賓館的房間裡,羅比諾正在跟飛行員交朋友。他當著佩爾蘭的面打開了皮箱,拿出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小物件:幾件俗氣的襯衣,洗手間的掛袋,還有一張女人的照片,檢查員把照片釘到了牆上。這些東西能夠證明檢查員和世俗之人還是有著親緣關係的。面對著佩爾蘭,他就這樣略顯尷尬地坦白了自己的需求、情感和遺憾。他把這點可憐巴巴的寶物收藏展示在飛行員的面前,就是表明了他的窘境。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濕疹,他讓人看到自己身陷囹圄。

  但是,人總是能在黑暗中找到出口的,羅比諾也不例外。他懷著近乎狂喜的心情,從箱子的底下掏出了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精緻小包。他把它拿在手裡摩挲了很長一段時間,一句話也沒說。終於,他鬆開了手,說道:

  「這是我從撒哈拉帶回來的。」

  檢查員鼓足勇氣坦白了這個隱私,臉紅了。這些看起來略顯發黑的石子,打開了那扇通往神秘世界的大門。在失敗、情感不順和灰暗疲憊的人生之中,正是這些石子給了他一些安慰。

  他又補充道:「在巴西也能找到的。」他的臉紅得更厲害了。

  佩爾蘭瞧著這位檢查員,覺得很有趣,因為這位檢查員為他自己創造了亞特蘭蒂斯一樣神秘的國度。於是佩爾蘭友好地拍了拍他的後背,誠懇地問道:

  「你對地質學感興趣?」

  「著迷得不得了。」

  在他粗礪的生活之中,石頭,就是唯一能夠給予他柔情的東西了。

  一聽說辦公室那邊讓他過去,羅比諾立刻就泄了氣,但還是迅速地重整威嚴。

  「我得離開了。里維埃長官讓我去幫忙做一些重要的決議。」

  羅比諾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里維埃已經忘了他這茬,正在滿腹心事地盯著牆上的地圖,那上面用紅筆勾畫出了公司的航空運營網。檢查員站在那裡,等著他的命令。終於,過了好幾分鐘,里維埃才注意到了他,頭也不回地問道:

  「羅比諾,您對這張地圖有什麼看法?」

  里維埃經常會突然這樣中斷自己的沉思,轉手就拋出一個問題,把來訪者嚇一大跳。

  「那幅地圖,主管先生閣下……」

  事實上,檢查員對這張地圖一無所知。但是現在,他卻緊鎖起眉頭,關注著它,他把歐洲和美洲兩片大陸審視了一遍。與此同時,里維埃,也正搭乘著他的思維列車呼嘯前行:「運營網看上去很美,但是太無情。它奪走了我們很多人——尤其是很多年輕人的生命。很明顯,這種運營網的建構已經完成了,但是暴露出的問題也不少。」可是,在里維埃看來,目的總是高於一切的。

  羅比諾一直站在他身邊,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張地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他不指望能從里維埃那裡得到憐憫。他曾經畏畏縮縮地打著身體不適的幌子嘗試過博取一點憐憫,但是里維埃卻嘲弄他說:「如果耽誤睡覺,就不會耽誤幹活。」

  甚至說,那也算不上嘲弄。因為里維埃熱衷於說:「如果失眠能促使音樂家創作出優美的樂曲,那失眠就是好東西。」有一天,他指著勒魯說:「看看!那個得不到愛情的丑鬼身上蘊含著多麼美好的東西……」勒魯的上佳品質可能真的恰恰源於這種不幸,這讓他只能全身心地撲在工作上。

  「您跟佩爾蘭關係不錯?」

  「呃……」

  「我並不反對這一點。」

  里維埃轉過身來,眼睛盯著地板,微微挪了幾步,羅比諾一直跟在他身邊。他的嘴角露出一點苦笑,羅比諾猜不透為什麼。

  「不過……不過……您是上司吧?」

  「是的。」羅比諾回答道。

  里維埃在想,每天夜裡,天空中都會有一些新的情景劇揭幕,意志上的任何一點鬆懈都可能會導致失敗。從現在起到黎明時分,或許還有一番苦鬥。

  「您要演好自己的角色。」里維埃用重重的語氣說道,「明天晚上您可能就要命令這位飛行員進行一次危險的飛行,而他,必須遵守命令。」

  「您說得對。」

  「這些人,這些比您更有價值的人,他們的生命和福祉卻都取決於您……」他似乎在猶豫,「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

  里維埃仍然不緊不慢地踱著小碎步,有幾秒鐘的時間,他甚至沒有說話。

  「如果他們是出於友情,而服從了您的命令,那麼,您就是在欺騙他們。您沒有權利讓他們做出這樣的犧牲。」

  「沒有,當然沒有。」

  「而如果他們覺得跟你有交情,您就可以不給他們分配苦活累活,那麼,您也是在欺騙他們。因為,他們除了服從,別無選擇。過來坐會兒吧。」

  里維埃輕輕地把羅比諾推到了辦公桌邊上。

  「羅比諾,我正想告訴您,如果您覺得累了,這些人是無法幫你振作起來的。您是上司。您的脆弱會惹人恥笑的。現在,您來寫……」

  「我……」

  「寫:『檢查員羅比諾給予飛行員佩爾蘭極其嚴重的處罰,出於某種非常……的原因。』什麼原因,您自己拿主意吧。」

  「主管先生閣下。」

  「該怎麼做,您應該明白了。羅比諾。熱愛服從您命令的人——但是,不要讓他們知道。」

  羅比諾再一次精神抖擻地指揮別人擦拭螺旋槳轂了。

  一個迫降機場發來電報:

  「飛機可見。飛機發信號:引擎減速,請求馬上降落。」

  這無疑又要損失半個小時。里維埃體會到了當快速列車停在鐵軌上,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兩旁田野的景色卻不變的時候,旅客心中的憤怒究竟是怎麼樣的了。巨大的錶針可能就要留下一段空白的時空了,在這一片充裕的羅盤上,本來是可以填進去很多東西的。里維埃想走出辦公室,把這段時間消磨掉:夜晚空蕩蕩的,像是沒有演員的舞台。他從窗口看出去,心頭憤憤地想:「這樣的夜晚,真是太浪費了!」夜空晴朗,星如寶石,光彩熠熠,在這排天際導航燈之間,月亮,正在徒勞地消磨著它金色的光芒。

  在里維埃的眼裡,飛機一旦起飛,夜晚還是美麗動人的。整個夜空也會陡添活力,而他,就是這個夜晚的主宰。

  他讓報務員詢問機組:「天氣狀況如何?」

  十秒鐘過去了。

  「天氣晴好。」

  接著又有幾個被飛越的城鎮的名字傳過來,對里維埃來說,它們就是在這次戰鬥中被攻克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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