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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6:21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塞內加爾聖路易呼叫埃蒂安港:急電:班機未抵達聖路易。句號。

  埃蒂安港呼叫聖路易:自昨天16時45分起飛後沒有信息。句號。搜索小隊即將出發。

  塞內加爾聖路易呼叫埃蒂安港:632號郵航班機7時25分於聖路易起飛。句號。飛機抵達埃蒂安港之前,請勿起飛。

  埃蒂安港呼叫聖路易:632號郵航班機已於13時40分安全抵達。句號。飛行員報告除正常所見之外,無任何發現。句號。飛行員認為如郵航班機按正常航線飛行,應能被找到。句號。為加強搜索,需派遣第三撥飛行員。

  聖路易呼叫埃蒂安港:收到。即刻執行。

  

  聖路易呼叫朱比角:埃蒂安港即時提供:法國飛南美洲航班暫無消息。

  在朱比角,機械師朝我走過來。

  「我在左前方的箱子裡存了一些水,右手邊的箱子裡是乾糧。後艙有備用輪胎和急救設備。十分鐘後起飛,可以嗎?」

  「好。」

  我把記事本抽出來,粗略地記下了幾點指示。

  「我外出期間,請做好每日記錄。周一需向摩爾人付錢。空油桶需要裝船。」

  我把胳膊架在窗台上。帆船每個月來一次,給我們帶來新鮮的用水,它現在正輕柔地擊打著海浪,這真是一幅迷人的景象。它給我們的沙漠帶來了生活中激動人心的時刻,帶來了新洗的亞麻布。我覺得自己就是挪亞,在方舟里接受鴿子的拜會。

  飛機準備好了。

  朱比角呼叫埃蒂安港:236號郵航班機14時20分從朱比角起飛,前往埃蒂安港。

  古老的駝隊路線上散布著白骨,我們的路線上則散落著幾架飛機的殘骸。「再過一小時,我們就到了柏扎鐸的那架飛機了……」遭遇摩爾人的洗劫之後,柏扎鐸的飛機就只剩下了骨架。這樣的地標太多了。

  六百英里的沙漠過後,就到了埃蒂安港,這是矗立在沙漠上的四座樓房。

  「我們一直在等您。我們立刻就起飛,要充分利用白天的時間。第一架飛機沿著海岸線飛,第二架向沙漠內部縱深二十千米,第三架五十千米。夜間就停在哨所。您要換飛機嗎?」

  「要。閥門粘連了。」

  調換完畢,我們就出發了。

  什麼都沒有。只有黑乎乎的石頭。我繼續搜尋著這片荒野。每一個黑點都能夠觸動我的火焰。但是整個沙漠都翻了個遍,還是只有黑乎乎的石頭。

  我看不見自己的夥伴了。他們離此較遠,正在天空中的某個角落裡,像極富耐心的雄鷹一樣掃視著地面。我也看不見大海了。盤旋在燒得發白的熾熱火盆之上,我看不見一點活物。突然,我的心跳加快,那邊那個會是殘骸嗎?……那仍舊是一塊黑色的岩石。

  我的發動機像咆哮的河流在奔騰。這條奔騰的河流緊緊地裹住我,讓我筋疲力盡。

  貝尼斯,我經常會察覺到你對自己微末的未來感到憤憤不平。我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把它表達清楚。但是我記得你最喜歡尼采的那句話:「我那短暫、熾熱、充滿了憂鬱和希望的夏天啊!」

  搜索了那麼久,我的眼睛疲勞極了。眼前只能看到一些黑點在跳舞,我已經不太確定自己將要飛到哪裡了。

  「這麼說,中士,您見過他?」

  「他天亮的時候才起飛的。」

  我們在哨所前面坐下來。塞內加爾人笑了,中士在遐想。燦爛的黃昏,卻是一無是處的黃昏!

  突然有人冒出一句:

  「如果飛機墜毀了……您知道的……幾乎是找不到的……」

  「的確如此。」

  有人站起身來,走了幾步。

  「這就糟了……抽菸嗎?」

  我們進入了夜晚:野獸,人類,還有事物,全部入夜了。

  我們走進了黑夜裡,一閃一閃的香菸像是導航燈。世界從它真實的維度中復活了:駝隊在前往埃蒂安港的途中老去;塞內加爾的聖路易也遠遠地矗立在位於夢境中那個遙遠的邊界上;這裡還有一位富有耐心、沉默不語、倍感孤獨的中士,但時時刻刻他都在體味這些美德帶來的百無聊賴,城鎮位於沙漠遙遠的地平線上,在他們看來,這片沙漠只是一堆毫無神秘感的沙子。但是,土狼的嗥叫賦予了沙漠以生命,動物的叫聲創造了神秘感,有什麼東西正在出現……

  天空中的星辰測量出了真實的距離:簡單的生活,堅守的愛情,珍視的愛人,北極星又一次為我們指明了道路。

  南十字座卻照亮了寶藏。

  凌晨三點鐘,我們感覺毛毯變薄了,也透風了。這是月亮的妖術!我被凍醒了,起身到碉堡的平台上去抽菸,一支接一支地抽。這樣我就能更快地耗到天亮了。

  這座小小的哨所在月光下就像個平靜的水岸碼頭。星星聚集在這裡就是為了給我們指引方向的。我們三架飛機上的羅盤只能用來指引北方,但是……

  這裡就是你的雙腳最後踩到的堅實的土地嗎?有形的世界就是在這裡終結的嗎?這座小小的哨所就像個碼頭,它的入口正對著月光,但入口裡面的一切都是假的。

  多麼美好的夜晚啊!可是你又在哪裡呢,雅克·貝尼斯?可能在這裡,還是在那裡?曾經,你的出現顯得無足輕重!但現在,我的周圍卻只有撒哈拉了!羚羊瘋了似的跳來跳去,也沒留下任何痕跡,這是因為撒哈拉承受的負擔太小了,它用它最大的皺褶包裹了一個孩子微不足道的印記,幾乎不露絲毫痕跡。

  中士過來找我。

  「晚上好,先生。」

  「晚上好,中士。」

  他傾聽著,什麼都沒有。到處都是靜默,貝尼斯,這沉默是你帶來的啊!

  「來支煙?」

  「好,謝謝。」

  中士咀嚼著香菸。

  「中士,明天我就會找到我的朋友。您覺得他會在哪裡?」

  中士用毋庸置疑的手勢,繞著整個地平線畫了一圈。

  一個孩子迷失了,整個沙漠都會有他的身影。

  貝尼斯,有一天你向我坦白:「我曾經喜歡過一個我從未真正理解的生命,那個生命並不是絕對忠誠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那只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渴望……」

  貝尼斯,有一天你說:「所有的東西都藏在事物的背後,我只能猜測。我覺得我只要稍加努力,就能理解它們,最終肯定能知道實情,然後再把它們帶走。但是現在,在我就要離開的時候,卻出現了一個朋友,我卻不能讓她露面。我備受煎熬……」

  我覺得,在某個地方,有一條船沉沒了。我覺得,在某個地方,有一個孩子被安放到床上去休息了。我覺得,在某個地方,船帆和桅杆正在劇烈地顫動著,在洶湧的波浪下面,我們的希望就這樣無情地滑落了。

  黃昏。摩爾人發出一陣刺耳的喧鬧聲。他們的駝隊蹲臥在沙漠上,累得半死。他們告訴我們說,有一支攜帶著三百多支槍的搶劫隊,從北方偷偷地摸過來,突然出現在遙遠的東部,屠殺了一支駝隊。

  如果我們按照搶劫隊的方向去搜尋呢?

  「我們用扇形擴大搜索範圍,好不好?中間的那架飛機往東邊飛。」

  我們頂著沙漠裡乾熱的西蒙風的風頭出發了。在一百五十英尺的高度,西蒙風就像一台真空抽吸機,就要把我們吸了。

  我的朋友,這裡就是寶藏了……你要找的,就是它嗎?

  昨夜,在這片沙丘上,你伸開兩臂,面對著深藍色的海灣,眼睛緊盯著星羅棋布的天空。你的身體是那麼輕盈!

  貝尼斯,我想,在你飛向南方的時候,停了多少次呢?你只有我這一個朋友啊!我是你與這個世界保持聯繫的一根脆弱的遊絲啊。

  今晚,懷著愉悅的心情,你甚至變得更輕盈了。你突然就掉轉了方向,直上最高的頂點,就在正上方的星辰部落中間。寶藏,輕微地閃爍了一下,就消失了。

  那根脆弱的遊絲、我的友誼,就再也拉不住你了。我不是一個忠實的引路者,我肯定是躺下之後就睡著了。

  塞內加爾聖路易呼叫土魯斯:

  在提莫里斯絲東部發現法國飛南美洲的郵航班機。句號。操控設備上發現彈孔。句號。附近有敵對勢力。句號。飛行員死亡,飛機墜毀,郵包完好。句號。繼續送往達喀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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