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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6:18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駕駛艙里,貝尼斯穩穩地坐著,陷入了遐想。從高空看下去,地面似乎一動不動。撒哈拉金色的沙漠像一條無窮無盡的道路,隔開了藍色的海洋。他的手熟練地操縱著,一直緊貼著海岸線飛行,只要右舷游離開海岸線,他就會利用引擎把它扳回來,飛機柔和地跟非洲海岸線上的每一條曲線貼合著。距離達喀爾還有一千兩百英里。

  他面前的這片蠻荒之地,閃爍著耀眼的白光。到處都有光禿禿的岩石突兀而立,有些地方狂風已經把沙子捲成了沙丘。飛機陷入了凝固不動的空氣之中,像是被膠水黏住了,機頭動不了,不能俯仰,也就沖不出去;機身也動不了,就不能橫滾,也就翻不了身。而且,在這個高度,所有的景物看起來都是停滯不動的。飛機在狂風的懷抱里,無力地哼哼。埃蒂安港是最近的停靠港,這不是空間上的計算,而是時間上的。貝尼斯看了看手錶,接下來的六小時裡,只能停在那裡,無法飛行,剩下的,就只有靜止和沉默了。然後,他才能從飛機里爬出來,就像爬出了一個蠶繭,爬進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貝尼斯一直盯著他的手錶,只有時間才能讓奇蹟發生;然後又看了看一動不動的轉速表的錶針。如果錶針在刻度盤上清零,如果發動機關閉,如果自己被當作祭品獻給了沙漠。那麼,接下來的這段時間和這段距離意味著什麼?他簡直不敢想下去。貝尼斯身處第四維度。

  不過,這種令人窒息的感覺,貝尼斯並不陌生,我們所有人也都見識過。當我們真的被這種感覺俘獲的時候,就會有數不清的景象從我們的眼前掠過。它們像沙丘一樣沉重,像陽光一樣密集,像沉默一樣深不可測。世界在我們的周圍坍塌了。我們是最脆弱的生物,頂多掌握了一些孱弱的姿勢,黑夜來臨之際,這些姿勢甚至無法抵禦瞪羚的攻擊。我們說話的聲音也不大,傳出三百碼以外,就很難再讓別人聽得到。或早或晚,我們全都會走進這個未知的世界裡。這裡的時間,相對於我們的生活節奏來說,簡直是太充裕了。在卡薩布蘭卡,我們的赴約是按小時來計算的,我們的心態每個小時都會改變。在飛機上,半個小時就足以改變天空中的氣候,也足以改變我們自己。但是在這裡,我們的時間卻是以星期來計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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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種困境之中,能夠拯救我們的就只有我們的飛行員戰友了。我們虛弱的時候,他們會把我們拉進駕駛艙。他們用鋼鐵般的大手把我們從這個世界裡揪出去,拎到他們的世界中去。

  貝尼斯在這種龐大的未知境況面前鎮定自若,他反思著自己,對自己的了解竟然那麼少。那群饑渴的、孤獨的、殘忍的摩爾人部落會給他怎樣的待遇?埃蒂安港突然就消失了,還要一個多月才到得了?但是他認為:「我需要的不是勇氣。」

  一切都保持著抽象的狀態。如果一個年輕的飛行員想要冒險嘗試一下翻滾,他所擔心的並不是那些固定設置的障礙,比如會把他擠扁的那個最小的固滾,或是自己會腳上頭下,而是幻想中的那些運動著的樹木或牆體。勇氣……貝尼斯需要的是勇氣嗎?他十分清楚自己的本性,但總會有個陌生的入侵者,每次只要發動機失靈,時刻準備著衝進來,強占它的位置。

  那個海岬,接著就是那個海灣,最終還是被堅持不懈的螺旋槳征服了,讓出了一片中立的區域。不過,前方地面上的每一個點都充滿了神秘的威脅。還有六百英里,對於飛行員來說,這就像拉一張毯子蓋到身上那麼容易。

  埃蒂安港呼叫朱比角:班機16時30分安全抵達。

  埃蒂安港呼叫聖路易:班機16時45分起飛。

  聖路易呼叫達喀爾:班機16時45分於埃蒂安港起飛,夜間繼續飛行。

  風向變了,風從東邊的撒哈拉的中心地帶吹過來,旋風裹挾著黃沙,漫天飛舞。黎明時分,蒼白柔弱的太陽掙脫了地平線的束縛,被熱騰騰的霧霾蒸熨得像一個淡白色的肥皂泡。但是,當它升到了既定的最高點,體積就變小了,光線卻更鋒利了。最終變成了灼熱的箭矢,照射在身上,就像是脖子後面粘了一塊烙鐵。

  風從東邊吹過來。從埃蒂安港起飛,只需爬升三百英尺,只要一飛過清新平靜的大氣層,就會遭遇這種火山岩漿般的境地。錶針瞬間上揚:

  油溫:120度。

  水溫:110度。

  在六千英尺和九千英尺的高度,這個問題一直存在。顯然,無論如何都要飛越這團風暴。然而,五分鐘的直線爬升,就會讓點火器和閥門完全燒壞。而且,說起來容易,爬升而已。在這種凝固的空氣中,飛機就像陷入了沼澤地,很容易就會墜毀。

  風從東邊吹來,人就睜不開眼。太陽幻化出數不盡的黃色的螺紋光圈。它慘白骯髒的臉孔偶爾會出現,燃燒,然後再消失。如果你垂直往下看,你無法保證能夠一直瞧得見下面的大地,只是偶爾才能瞟到一眼。我是在爬升、俯衝,還是偏航?我怎麼知道?我可能還沒飛到三百英尺吧。好吧,那就再低點吧。

  北風緊貼著地面吹過,像是一條涼爽的河流。這樣多好啊。如果你從駕駛艙里伸出胳膊,就會覺得自己是在如飛的獨木舟中伸出了手指劃在涼爽的水中。

  油溫:115度。

  水溫:95度。

  涼爽得像河流?至少,還是可以比擬的。飛機在震盪,它在地面上的每一次起伏都像是穿著靴子向上跳。你看不見東西,這真是讓人抓狂。

  但是到了蒂梅里斯海峽,即便是貼著地面,風也是從東邊吹過來的,讓你無處可逃。到處都瀰漫著一股燒焦的橡膠的味道,是發電機?哪一個接頭燒了?轉速表跳動了一下,降低了十個點數:「你這是要找碴兒啊!」

  水溫:115度。

  連三十英尺的高度都不能飛。看看沙丘,隱約就像是腳下的跳板。瞟一眼油表。拉升!跳過去了,那是突然拔高的一處沙丘。這簡直就是貼著路面在飛啊!這堅持不了多久的。保持這樣的高度,就像是走路的時候端了一隻裝水裝得太滿的碗。

  飛機下面三十英尺的地方,輪子正在劃開茅利塔尼亞的沙土地、鹽礦和海灘,這些東西似乎全都變成了壓艙石。

  發動機每分鐘1520轉。

  第一波氣旋像一隻拳頭打中了飛行員。二十英里之外有一座法國哨所,那是唯一的哨所。可是,怎樣才能到達那裡呢?

  水溫:120度。

  沙丘、岩石、富含鹽礦的窪地都被吞沒了,像是被螺旋槳攪到了背後。地面的輪廓變寬,完全展開,然後閉合了。災難就在輪子下面隱隱地積聚著。黑色的岩石堆積到了一起,似乎正在慢慢地向那裡撲過去,想要蓋住它。突然,它們就迸發了,轟然地散亂開來,蓋在了一起。

  發動機每分鐘1430轉。

  「如果我的飛機撞壞了……」機身燙傷了他的指尖,散熱器噴出一股股蒸汽。飛機像艘超重的駁船,繼續下沉。

  發動機每分鐘1400轉。

  輪子下方一英尺的地方,最後一片沙子向他撲過來,飛揚起一大片漫天飛舞的金子。面前的沙丘跳了起來,露出了前方的堡壘。謝天謝地!貝尼斯關閉了點火器。時機正好。

  飛馳的景色也剎住了車。整個世界在飛揚的塵土中定格了。

  撒哈拉有一座法國哨所。一位上了年紀的中士迎接貝尼斯,高興地笑個不停,像是歡迎自己的兄弟。這是一位白人,至少也是個中士,如果年輕點的話,以後能升上中尉。還有二十個塞內加爾人,他們在舉槍致敬。

  「您好,中士!」

  「請進,快請進!見到您太高興了,我是突尼西亞人……」

  他的童年,他的記憶,他的靈魂,他一股腦地把這些都倒給了貝尼斯。這裡有一張小桌子,牆上掛著一些照片。

  「是的,家庭照片。我也認不全,不過,明年我就可以回突尼西亞了。那個?……那是我朋友的戀人。他一直把她的照片放在桌子上……每天都要提起她。他犧牲之後,我就把照片收拾過來,掛在了這裡……我沒有戀人……」

  「中士,我有點渴了。」

  「來,嘗嘗這個。能讓您嘗嘗這個葡萄酒,我覺得很幸運。五個月前上尉來的時候,我都沒捨得給他喝。很長時間了,我都過得很壓抑。我寫了申請想換崗,只是我不太好意思……

  「我怎麼過日子?……我每天晚上都要寫東西。我有蠟燭可以用,而且我也不睡覺。每半年,我都能收到一次回信,但每次都是退稿,所以我就得從頭開始寫。」

  貝尼斯跟著中士一起來到碉堡的平台上抽菸。月光下的沙漠看起來何其空曠!在這座哨所,他在監視什麼呢?這裡只有星星,月亮……

  「您可是掌管著星星的喲。」貝尼斯揶揄著。

  「抽支煙吧。請不要拒絕。我這裡菸草多得是。不過,當時一支都沒給上尉抽。」

  貝尼斯很快就全面地了解了這位中士和那個上尉的一切情況。他甚至能夠說出他們唯一的缺點和優點:一個好賭,另一個則本性善良。他還了解到這是那個上尉最後一次來拜訪這位在沙漠中的年老中士,這次拜訪簡直就是全部的愛的匯集。

  「他給我講解這些星星……」

  「沒錯,」貝尼斯說,「他是把這些星星託付給您了,相信它們會很安全。」

  現在,輪到中士來講解星星了。對於如此遙遠的距離,他滿懷敬畏之心。在他心裡,只能想到突尼西亞,因為突尼西亞已經很遙遠了;他看到北極星,就發誓說自己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只要記得它在自己的左邊就行了。然後,他突然就意識到:突尼西亞,原來這麼近。

  「我們正以快得令人眩暈的速度朝著這群星星墜落呢……」貝尼斯說。

  中士可不想墜落,就靠在牆上穩住身體。

  「您怎麼什麼都知道!」

  「是這樣的,中士。我曾經遇到另一位中士,他說過這樣一句話,『您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因為您出身於一個良好的家庭,接受過良好的教養,所以才會把事情搞得這麼糟。』」

  「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不過這事可沒那麼簡單。」

  貝尼斯覺得寬心了。

  「中士,看,您的巡邏燈。」

  他指著月亮說。

  「中士,您聽過這首歌嗎?

  『下雨了,下雨了,小牧童……』」

  他哼著這首歌的曲調。

  「我聽過嗎?這可是威尼斯人的歌!」

  「中士,請您告訴我,接下來是怎麼唱的?我記不起來了。」

  「我們一起來想想……

  『把你的白綿羊,

  趕到那草棚里……』」

  「中士,中士,我想起來了,

  『聽那樹葉下,

  雨水嘩嘩響,

  暴風雨就要來臨了……』」

  「啊,對了,就是這麼唱的!」中士說。

  他們懂得同樣的東西呢……

  「天亮了,中士,我們得回去工作了。」

  「回去工作。」

  「請您把那個擰火花塞的扳手遞給我。」

  「啊,當然了。」

  「現在,請使勁按住這些鉗子。」

  「下命令吧,我做得來。」

  「中士,您看,沒事了。現在我可以起飛了。」

  中士注視著這位年輕的神靈,還不知道他從哪裡來,現在卻又要飛走了。他飛到自己的身邊,提醒他想起那首威尼斯之歌,提醒他反思自己。他來自哪座神殿,現在又要飛越沙漠,繼續做優雅的信使,無聲無息地降落。

  「再見了,中士。」

  「再見……」

  中士不知不覺地嚅動了一下嘴唇,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那是他積蓄了半年的愛,但是他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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