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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6:09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現在,雅克·貝尼斯,我正在等著你的到來。此刻,我要說一說你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昨天,偶然聽到的電台信息讓我們確認了你的準確位置。很快,按照規定的時間,今天你要在這裡休息二十分鐘。我要給你打開一聽密封好的食品罐頭,還要給你開一瓶葡萄酒。你無須談論愛戀和生死,或是任何一件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事情,你只要談談風向和風力,談談天空,談談你的發動機狀態就好了。機械師的話不多,只是他會對天氣的炎熱頗有微詞。我們其他人也都這樣,對此,你肯定會笑話的。
我要說一說你將要奔赴什麼樣的航行,說一說在外在表象近乎相同的情況下,為什麼你在生活中的腳步跟我們大相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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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度過了相同的童年。一想到這些,我的腦子裡就會出現那些掛滿常春藤的斑駁古舊的老牆頭。我們都是膽大的孩子。「怕什麼呀,把門推開!」
是啊,那面掛滿了常春藤的斑駁古舊的老牆啊!在陽光下乾裂,枯萎,而後凋敗,在經年累月中變硬變脆。蜥蜴,我們稱為「蛇」的那種動物,穿梭在濃密的葉片中間,沙沙作響。但我們的靈魂卻早已刻下了這樣的印象,一旦離開這裡,它們就會死。牆的外面,石頭都是溫暖的,圓滾滾的,像是正在孵化的雞蛋。每一粒土塊、每一段細細的枝條都被太陽剝掉了神秘的外衣。但牆的裡面,卻是盛夏,在這裡,飽滿和富足統領著整個鄉野村落。從這裡,我們還能看到教堂的塔尖,聽到脫粒機的打穀聲,天空的角角落落都填滿了藍色。農夫正在麥田裡收割,神父正在給葡萄樹噴灑石硫合劑,大人們正在客廳里打橋牌。有些人從生到死都在這塊土地上勞作,六十多年了,他們把麥田和財產都看管得嚴嚴實實,我們把生活在這裡的幾代人稱為「護鄉團」。因為我們總是喜歡把自己的居所看成是四面環海的孤島,鑲嵌在兩片猙獰陰險的海洋中間,鑲嵌在過去和未來之間。
「轉一下鑰匙……」
那扇綠色的小門,上面的油漆已經脫落,像破舊的老船。那把大鎖,被歲月侵蝕得鏽跡斑斑,像海里撈出來的鐵錨。這兩樣東西,孩子們是不許碰的。毫無疑問,大家都在擔心那個蓄水池,擔心有哪個孩子會被淹死在那片沼澤地里。想像一下,當孩子在濘滑的水中掙扎,心裡該是怎樣的恐懼啊。我們口口相傳:在這扇門的背後,是幾千年來死寂無聲的一潭死水。而且,每當我們聽人說起「死水」時,就會想到它。圓圓的葉子落在上面,靜止不動,像鋪上去一塊毛巾。就算我們扔進去幾塊石頭,也只能砸出幾個小洞。
那些濃密的樹枝承受了陽光的衝擊,在陰涼和厚重的枝條下,我們享受著愜意的涼爽。從來不曾有一道陽光能夠染黃路堤上柔弱的小草、能夠觸摸到那片天鵝絨般的苔蘚。我們扔出去的每一塊小石子都會開啟它的行程,就像一顆行星——對我們來說,這潭水是深不見底的。
「坐下吧……」
在這裡,我們什麼都聽不到。我們沉醉於新鮮的味道,沉醉於潮濕的陰涼,它喚醒了我們的身體。但我們卻迷失在了世界的邊緣,因為我們早已知道,旅行首先意味著本性的改變。
「這是對現狀的背叛……」
就讓我們來背叛這個孤芳自賞、將我們囚禁此地的夏天、田野和面孔吧!因為我們憎恨這個強加給我們的世界。晚飯的時候,我們會回到房子裡,心裡深藏著秘密,就像那些手指已經碰到了珍珠的印度潛水員。太陽落山的時候,桌布上也鋪上了薔薇花,我們聽到他們拿一些話來點撥我們:
「白天越來越長了喲。」
我們覺得自己又被古老的人情世故禁錮了,被這種由四季、假期、婚戀和死亡組成的生活禁錮了。事實上,這些都只是表面上虛妄的喧鬧。
逃離吧,這才是頭等大事。十歲的時候,我們在閣樓的屋架里找到了新的庇護所。幾隻死鳥,破舊的箱子,還有幾件怪裡怪氣的衣服,這簡直就是生活背後的舞台啊。我們把這些東西稱作蓄意暗藏的寶藏,它是這座老房子裡的神秘寶貝,就跟童話故事裡講到的藍寶石、貓兒眼和鑽石一樣。這些寶物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原來每一堵牆和每一根房梁的存在,就是為了掩護它們!這些粗大的房梁保護著房子,阻止我們去探曉它的秘密;不過,沒錯。它們也是在阻止著時間,因為時間才是這座房子真正的敵人。這些寶貝的倖存得益於對傳統習俗的庇護,得益於人們對歷史的膜拜。這些粗大的「房梁」,只有我們才知道這座房子其實是一艘出港的大船,只有我們才能參觀船上的藏品,只有我們才知道哪塊隔板下有縫隙。我們還知道房頂上的洞在哪裡,小鳥就是從那裡掉下來,然後死掉的。我們還知道屋架上的每一條裂縫。樓下的客廳里,客人們正在聊天,美麗的女士正在翩翩起舞,這蒙蔽人心的安全感啊!毫無疑問,穿著黑外套、戴著白手套的僕人們肯定正在傳遞著甜露酒。這艘船行駛得真是太快了。我們,就坐在這上面,透過房頂的裂縫凝視著藍色夜空中不停閃爍的星星,我們還能看見,那是一顆孤獨的星星,它的光芒透過這個小孔照射在我們的身上,它從廣闊的天空輕輕地溜到我們身邊。但是,就是這顆星星讓我們苦惱了,我們匆匆地轉過身,害怕它會給我們帶來死亡之吻。
我們經常會嚇得跳起來,那其實是物體自己內部的運動。房梁有時會吱吱作響,似乎是被那些珠寶撐開了,每一次聲響,我們都會去檢查一下木頭,是不是豆莢裂開,蠶豆快成熟了。飽受歲月洗禮的外殼裡面,肯定還藏著一些別的東西,不就是那顆星星嗎?那顆小小的、堅硬的鑽石!有一天,我們會向北或向南突圍,或是向著自己的內心深處,為的就是找到它。啊,對了,這就是逃離啊。
催人入眠的那顆星星已經被瓦片遮住不見了,當這一點確定無疑之後,我們就會下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帶著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模糊認識,準備進入漫長的半睡不睡的歷程。在我們所認識的世界裡,那塊神秘的石頭會在水中永不停息地一直往下沉,就像那些光的觸角,在太空中穿越了幾千年,才來到我們的身邊。在這個世界裡,在風中嘎吱嘎吱地響著、抵抗著風暴的房子就像一條被裹挾的船。在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會一個接一個地破裂,因為它們被這些深藏不露的珠寶偷偷地挖透了。
「坐吧,我還以為你完蛋了呢。喝點水,我當時以為你肯定在沙漠中墜毀了,我都準備去找你了。看,飛機都準備好了,就在那兒。阿依圖薩人襲擊了依扎爾金,我真擔心你落到了紛爭之地啊。喝吧。想吃點什麼?」
「我得走了。」貝尼斯平靜地看著我。
「還有五分鐘呢。現在你告訴我,吉娜維芙到底怎麼了?你怎麼還笑呢?」
「哦,沒事。剛才在機艙里的時候,我想到了一首老歌,突然就覺得自己好年輕……」
「問你吉娜維芙的事呢……」
「我不知道,我必須得走了。」
「雅克,回答我,你又見到她了嗎?」
「見到了……」他猶豫了一下,「在我回土魯斯的路上,我繞道又去看了她一次……」
於是,雅克·貝尼斯把整個故事都告訴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