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2024-10-11 12:46:12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這個小小的外省火車站,簡直就是一扇暗門,門外就是村莊。貝尼斯從門裡出來的時候,和藹的檢票員沖他點了點頭。貝尼斯眼前是一條白晃晃的光明大道,路的兩邊是茂盛的野玫瑰和汩汩流淌的小溪,車站站長正在伺候他的玫瑰花,孤獨的看門人則裝模作樣地推著一個空無一物的手推小車。這三個人借著各自的偽裝,共同守護著這個神秘的世界。

  檢票員用大拇指揉搓著貝尼斯的車票。

  「您是從巴黎回土魯斯的啊,為什麼在這兒下車呢?」

  「我打算坐下一趟車走。」

  檢票員仔細地審視著貝尼斯,他在猶豫要不要給他放行。這可不是放他到哪一條路、哪條河流或是野玫瑰花叢中去,而是到一個神秘的國度中去。自梅蘭(21)時代,所有蒙受賜福的修行者在進入這個國度的時候都學會了不以真面目示人。眼前這個人看起來從俄耳甫斯時代起就具備了修行所需要的三種品質:勇氣,青春和熱愛。

  

  「請吧!」檢票員說。

  在這個小站,快速列車是不停的。它像個偽裝的掩體,矗立在那裡,也像個怪異的小酒吧,裡面的一切都是假的——連服務生、樂師和店主,都是假的。坐在慢吞吞吐著蒸汽的慢車裡,貝尼斯發現自己的生活已經改變了,變慢了。現在,他坐在一輛馬車上,緊挨著一個農夫。他離我們更遠了,已經走進了那個神秘的國度。那個農夫,三十來歲,皺紋就爬上了他的臉,現在根本看不出他的年齡。他指著一塊田地說:「長得真快啊,看!」

  麥浪已經在太陽下翻滾了,這是人類體會不到的生命的忙碌。

  貝尼斯覺得人類變得更遙遠、更浮躁、更不幸了,因為農夫正指著一面牆說:「這個是我爺爺的爺爺壘的。」

  他已經觸摸到了一面不朽的牆和一棵常青的樹,這意味著那個王國就在附近。

  「就是這個莊園了。我還要不要等您?」

  傳說中的王國,沉睡在水面之下,就算在這裡待上一百年,貝尼斯也覺得只增長了一小時的年歲。那天晚上,農家馬車、區間慢車和快速列車幫助他迂迴曲折地逃離了俄耳甫斯和睡美人的世界。像奔赴土魯斯的其他旅行者一樣,貝尼斯把自己蒼白的臉也貼在窗欞上。但在他內心深處,卻把一份無法描繪的記憶深深地埋藏了起來,那段記憶「像時間那樣蒼白」且有著「月亮般的色彩」。

  真是奇怪的來訪!聽不到說話的聲音,也沒有飽含驚喜的問候,只有自己的腳步在馬路上起落,聽起來那麼沉悶。他像從前一樣從籬笆牆上跳過來。一簇簇的草叢長高了,湮沒了路徑,除此以外,沒什麼變化。房子明晃晃地矗立在樹林之中,就像是在夢中,遙遠得令人難以置信。咫尺之遙,難不成又是海市蜃樓?他走上了門口薄石板鋪就的階梯,這裡的每一塊石頭都是不可或缺的,是輕鬆和諧的行列中不可或缺的一員。「這裡真是沒有什麼假的東西……」

  門廊里黑乎乎的。椅子上放著一頂白色的帽子,是她的嗎?這種亂糟糟的景象多麼令人欣喜啊!這不是無人整理的那種懶散混亂,而是一種刻意為之的景象,就是為了表明有人在這裡。那把椅子,幾乎沒有動過,似乎還在演示著曾經的動作:坐在椅子上的人要用一隻手撐著桌子,才能站起來,他對這個景象再熟悉不過了。桌上攤開了一本書,是誰放在這兒的?為什麼放在這兒?可能,書中最後的那幾個句子還在讀書人的腦海里迴蕩吧。

  貝尼斯微笑了,他想起了家事,想起了過往的種種與家事相關的瑣碎雜事和憤憤之情。日復一日,生活在這裡的人還是要應付同樣的需要,整理同樣的雜亂。多麼細碎啊!在外人看來,在遊覽者的眼中,這些都是曇花一現的家庭內部的戲劇。貝尼斯想:「還是那樣,每個夜晚都是一個周期,就像一年走到了頭。明天……意味著一個新的生命開始,然後又徑直走向夜晚。此時,個人的喜好都無所謂了。百葉窗拉起、書籍也整齊地收好、壁爐擋板也放好了。會有人長眠於此,成為永恆,留下他的聲譽。但是,我的夜晚不過是暫時停戰……」

  他不聲不響地坐下來,不敢自報家門說自己來了,一切都是那麼祥和,那麼安靜。一縷陽光從精心遮蓋著的黑暗中跳了出來。「一條裂縫,」貝尼斯想著,「在這裡待著,不知不覺地,人就老了。」

  「過會兒能有什麼發現呢?」他沉思著。隔壁的房間裡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像是一位修女在整理祭壇上的獻花。「這是多麼細碎的活啊!我的生活卻緊張得像一幕戲劇。唉,在這裡,你的每一個動作和每一次思考之間,都有那麼多的空間和時間,足以讓你氣定神閒!」

  他從窗口探出身子,痴痴地望著那片鄉野之地。在他的面前鋪開的,是連接著每一塊田地的鄉村道路,它可以帶你去祈禱,去狩獵,還可以帶你去寄信;遠處,一台脫粒機正在嗚嗚地低聲響著。他必須豎起耳朵才能聽得到,像一個虔誠的聽眾,拼命地想要聽清台上演員細若遊絲的聲音。

  他又聽到了腳步聲。「她們肯定是在清掃玻璃櫃後面的那些小玩意上面的灰塵。一個世紀的消亡猶如海水退潮,總是會在身後留下些海貝之類的東西。」

  接著,貝尼斯聽到有人說話。

  「您覺得她能不能熬過這個星期?醫生……」

  腳步聲弱了。貝尼斯驚呆了。誰?是誰快要死了?他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可是,那頂白色的帽子,打開的書,還有這些生命長存的跡象……

  他聽到她們又在說話了。聲音里充滿了愛憐,卻又如此冷靜。死亡已經在這片屋檐下找好了自己的位置,她們並沒有把它藏到看不見的地方,而是像招呼一個老朋友那樣招呼它。不過,她們儘量避免高聲說話。「人生真是太簡單了,」貝尼斯想,「活著,收拾和整理瑣事,然後死去……」

  「客廳的花摘了嗎?」

  「摘好了。」

  她們低聲地說著話,安安靜靜、平平穩穩。她們談論著千奇百怪的瑣事,死亡的逼近似乎沒給她們帶來什麼陰影。她們有時會短暫地笑一下,但很快就會打住。有時候,那一聲淺笑,即便是神聖的劇院氣氛也壓抑不住它。

  「別過去了,」一個聲音說,「她還在睡呢。」

  和她,貝尼斯有著外人意想不到的親密關係,他發現自己是滿滿的悲傷。他擔心自己被別人發現,因為一個陌生人的出現足以讓她們羞愧,並表演出悲傷的情緒,甚至可能會被迫地說一些自己不想說的話,她們可能會說:「您認識她,愛過她……」然後,再把將死之人的種種善事一股腦地倒給他。這一點,他無法忍受。

  然而,他的確有權利這般親密,「因為我愛她!」

  他迫切地想再見她一面。於是,他悄悄地爬上了樓梯,打開了她房間的門,房間裡充滿了夏日的光輝,牆壁很亮,床鋪很白。陽光從開著的窗戶流淌進來。整點時刻,遠處教堂的鐘聲緩緩地、平和地敲響了,象徵著一顆健康、平靜的心臟在跳動。她睡著了。多麼美好的仲夏睡眠啊!

  「她就要死了……」他踮著腳走過地板,地板很光滑,光亮的漆面反射著太陽光。他的內心十分平靜,對此,他感到很驚訝。她呻吟了一聲,貝尼斯不敢再走近了。他覺得四周存在著一種強大的壓力,那是病人的靈魂充滿了整個房間。房間就像一個傷口,讓人不敢擦拭桌子,也不敢邁動步子。

  一點聲音都沒有——除了幾隻嗡嗡叫的蒼蠅。遠處傳來了一聲呼喚,模模糊糊地聽不清說了些什麼。一陣陣的清風軟綿綿地吹進屋子。「已經晚上了。」貝尼斯想起應該把百葉窗關上,打開檯燈。很快,就要入夜,把她帶進下一輪的循環,夜晚微弱的燈光散發出幻境般的色彩。有人會花上整整一天的時間,一直緊盯著那些連影子都不動一下的東西,這些影子印在人的腦海里,像鉛一樣沉重。

  「誰啊?」她問道。

  貝尼斯走近了一些。心底蕩漾著柔情和憐憫,他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哦,我一定要幫幫她,我要把她抱在懷裡,我要把自己的力量注入到她的身體裡。

  「雅克……」她盯著他看,「雅克……」她似乎正在自己靈魂的最深處搜索著。她摸索到的似乎不是他的肩膀,而是自己的記憶。她緊緊地抓住他的袖子,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死死地揪住它不放。但她揪住的卻不是眼前人,也不是一個穩固的支撐點,只是一個她臆想中的形象。

  她盯著他,一直盯著。漸漸地,她覺得他是個陌生人。她不認識這樣的表情,也不認識這些皺紋。她默默無語地攥緊了拳頭,讓貝尼斯覺得自己無能為力。她心裡裝著的那個人並不是這樣的。她已經厭倦了他的存在,推開了他的手,把頭扭到了一邊。

  在她的記憶中,貝尼斯被清除得乾乾淨淨了。

  他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又一次穿過門廊。他經歷了一次漫長的旅行,一次混沌的旅行,卻只留下丁點模糊的印象。他悲傷嗎?難過嗎?他停下來。夜晚正在滲透進來,像是裂縫裡漏進來的水,古董也失去了光澤。他把額頭頂在窗欞上,看到菩提樹的影子越拉越長,融合在一起,把它們的黑影擴散開去,傳染給了草地。遙遠的村莊亮起了燈光,寥寥的幾團火光,好像他一伸手就能把它們抓住。遠處的景色也消失不見了,他甚至覺得只要伸出手指就能碰到山坡。房子裡也沒有聲音,一切都安靜下來了。他一動也不動地待在那裡,回憶著與今晚相似的無數個夜晚。他想站起來,但身體卻沉重得像個潛水員。女人的那張臉又浮現在眼前,他突然就對未來產生了極大的恐懼。未來,就是死亡。

  他走了出去,又急急地轉過身。他希望能夠見到驚喜,能夠聽到她的呼喚,在悲傷和驚喜的衝擊之下,他的心就會融化過來。但是,什麼都沒有。沒有什麼東西會挽留他。他毫不費力地走出了樹林,跳過了籬笆。路不好走。但一切都結束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