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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6:06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黎明揭開了朱比角的面紗,在我面前攤開了一片空曠的舞台。布景里既沒有光影,也沒有遠景,只有死寂不動的沙丘、西班牙的關隘和無邊的沙漠。即便是在平靜天氣,草原上或海洋里還是會有一點細微的動靜,但在這裡,你連這種微弱的動靜都找不到,連這點快樂都找不到。只有趕著駝隊的遊牧民族才能察覺出沙層運動的紋理,因為他們的車隊走得實在太慢。每天晚上,他們都會在荒野里撐起帳篷。按理說,我應該也能感覺到廣闊無垠的沙漠在移動。但是,我面前的這幅紋絲不動的景象卻像一幅彩色照片,在我的腦子裡定格。

  兩百英里之外的地方,有一口井,跟我們用的這口井沒什麼兩樣。一模一樣的井,一模一樣的沙漠,就連它們周圍隆起的沙丘也是一模一樣的。但是在那裡,物質的編排卻與這裡不同,每一秒鐘都在更新,猶如海水在不停地噴濺。待在那口井的旁邊,我還是會覺得很孤獨。如果能再走出兩百英里,再找到另一口井,或許我就能窺探出這片未經開發的窮鄉僻壤里最真實的秘密。

  慘澹淒涼的一天又要結束了,沒有什麼事情來做它的點綴了。我們都成了太陽活動周期的犧牲品。有那麼幾個小時的時間,赤裸裸的大地就在太陽底下裸露著自己的肚子。在這裡,語言逐漸地失去了我們人類賦予它們的基本含義,蜷縮進了塵土之中。即便是充滿了感情的詞——像「溫柔」和「愛」,也沒辦法在我們的心裡留下一點痕跡。

  如果你是5時從阿加迪爾起飛的,那麼,現在,你應該已經落地了。

  「飛行員起飛時間如果是5時,現在應該已經落地了。」

  「是的,老夥計,是的……可是,今天是東南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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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泛起了黃色。幾個小時之後,北風花費了幾個月的時間塑就的沙丘就會被大風攪得天翻地覆,接下來就該出現混亂不堪的日子了。沙丘會被從背後掀過來,把所有的沙子鋪散開,散亂得像女人的長髮,每一縷都會繼續向前翻滾,再塑一個嶄新的沙丘。

  我們傾聽著。不,那是海的聲音。

  飛機如果還在飛,那就足夠了。在阿加迪爾和朱比角之間,在這片未經開發的蠻荒廢地上,此地尚有你的朋友,但到了彼地,你的朋友可能就沒了。再過一會兒,我們的電波中就會出現一個穩定的頻率了。

  「5時於阿加迪爾起飛……」

  我們都隱約地感到了一種不祥的預兆。飛機遇險,一開始也只能懸著心等待,但不休止的討論卻會讓這個話題變熱,甚至爆炸。時間像影子一樣越拖越長,我們用毫無意義的言辭或手勢也沒辦法把它填滿。突然,有人一拳打在桌子上,說了一句:「上帝啊!十點了!」大家全都站了起來,又有一個飛行夥伴跌落了,落到了摩爾人的手裡。

  報務員在跟拉斯帕爾馬斯進行聯繫。柴油發動機鬧哄哄地喘著粗氣,發電機竟然也跟渦輪機似的,咕嚕咕嚕地叫喚。報務員兩眼緊盯著安培計,每一次細微的放電都不放過。

  我就站在他身邊等著。他半轉著身,左手朝著我,右手還在不斷地打字。

  「什麼?」他喊道。

  我一直沒有說話,二十秒過去了。他又喊了一次,我也沒聽清楚他喊的是什麼。「啊,對啊?」我周圍的一切都在閃光,一縷陽光從半開著的百葉窗照了進來。柴油機的活塞杆濕漉漉的,反射著陽光。它用塗滿了油污的杆臂把醇厚的陽光攪得稀巴爛。

  報務員轉過身來,摘掉了耳機。電報機喘息了幾聲,停下了。突如其來的安靜讓我聽到了最後那句話裡面的最後幾個字,他是專門對著我喊的,但聽起來卻像身在幾百碼以外。

  「……根本沒理。」報務員說。

  「誰?」

  「他們。」

  「哦,好吧。試試聯繫阿加迪爾?」

  「現在不是接線時間。」

  「無論如何都要試試。」

  我在書寫板上潦草地起草了一份電文。

  「班機未到。起飛延遲?句號。請確認起飛時間。」

  「給,把這個發出去。」我遞了過去。

  「好的。我呼叫他們。」

  喧鬧聲又開始了。

  「餵?」

  「……等!」

  我想他的意思肯定是「稍等!」我想知道是誰駕駛這架飛機?是你嗎,雅克·貝尼斯?置身於時間之外,置身於空間之外的,是你嗎?

  報務員關掉了電報機,換了一個插頭,又調整了一下耳機。他拿鉛筆敲打著桌面,眼睛盯著鐘錶,不住地打著哈欠。

  「迫降……怎麼回事?」有人問。

  「我怎麼知道?」報務員回答。

  「這倒也是。唉……沒什麼消息……阿加迪爾沒聽到咱們。」

  「你再試試。」我插話。

  「我再試試。」

  電報機再次啟動。

  阿加迪爾仍舊保持沉默。我們都在聆聽著它的聲音。如果它開始對另外一個航站講話,我們就能夠插話進去。

  我坐了下來,無事可做,隨手拿起一副耳機,胡亂地調撥著,聽到了一片嘰嘰喳喳的鳥群亂叫。有時短,有時長,有些顫音又太快。我很難破譯這種模式的對話,我原本以為天空是空洞無物的,想不到竟然充滿了如此多的聲音。

  三個航站同時出現在了電波中。其中一個退出了,接著又有一個加入了進來。

  「這裡是……這裡是波爾多,自動播音。」

  這些音節就這樣不斷地重複著,尖銳、遙遠,卻又執著。接著,一個低沉的、稍慢的聲音插入了進來。

  「什麼?」

  「達喀爾。」

  這是一個悲傷的音調。話音停頓了一下,又開始,再停下,再開始。

  「……巴塞隆納……呼叫倫敦……倫敦沒有回答。」

  在遙遠的阿西西,某個地方正在模模糊糊地低聲地嚅嚅著。在撒哈拉深處,這是怎樣的聲音大雜燴啊!整個歐洲的聲音都在這裡出現了,各國的城市都在通過這種鳥叫的聲音交換著神秘的消息。

  不遠處突然爆發出一陣喧鬧聲。有一個調頻轉換把所有的聲音都切斷了,一片寂靜。

  「剛剛是阿加迪爾?」我問。

  「是阿加迪爾。」報務員回答。

  不知道為什麼,報務員嗒嗒嗒地傳送信號的時候,眼睛總是盯著那個鐘錶。

  「他聽到了嗎?」

  「沒有。他在跟卡薩布蘭卡通話。我們很快就能知道。」

  我們偷偷地竊聽了天使的秘密。鉛筆懸在那裡,然後落在紙板上,把握住了一個詞,另一個詞,一下子就是十個詞了。詞句終於成形了,開始綻放。

  通知卡薩布蘭卡……

  渾蛋!特內里費島的聲音壓過了阿加迪爾!它巨大的噪聲在耳機里迴響著。然後,突然就安靜了。

  「……6時30分已降落,再次起飛於……」

  特內里費島,這個渾水摸魚的傢伙又來搗亂了。但是,我已經聽到我想要聽到的東西了。6時30分,飛機返航阿加迪爾。

  「地面有霧?發動機故障?」我不解。

  「……7時之前可能無法起飛。不會延誤。」報務員說。

  「謝謝。」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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