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2024-10-11 12:46:04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夜色先是籠罩了歐洲,未做停留便來到了非洲,驅散了當天的最後一波暴風雨。格拉納達的天空安靜下來,但馬拉加還在陣雨中迷濛。風還在四處飄蕩,搖晃著凌亂的樹枝,把它們揉搓成一團。

  土魯斯、巴塞隆納和阿利坎特心急火燎地送走了郵航班機,就開始整理它們的設備。他們把飛機開進機庫,關上庫門。馬拉加既定的接機時間是白天,因此無須為飛行員開啟照明設備。何況,飛行員今天也不打算在這裡降落,而是要沿著低空飛行,前往丹吉爾。今天,他要再一次平飛六十英尺的高度,穿過這片海峽。他根本看不見前方的非洲海岸,只能拿羅盤做嚮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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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強勁的西風從海面襲來,波浪撞擊著海岸形成浪花,泛起白色的泡沫。每一艘船都下了錨,在風中搖晃不定,所有的鉚釘都卯足了勁,像在遠海中航行。直布羅陀巨岩的東面狂風呼嘯,在無風的低壓區,滂沱大雨灌個不停,而西面,雲層正在升高。傾盆大雨使對面的丹吉爾海岸變得撲朔迷離,整個城市都被清洗乾淨。積雲越積越厚,聚集在地平線上。但是當他飛臨拉臘什的時候,天空則是一片清澈。

  卡薩布蘭卡在明亮的天空下暢快地呼吸。各色的帆船都下了錨,點綴著海港。這裡像是經歷了一場戰鬥,只留下了破爛的帳篷。被暴風雨的前鋒劃開的海面,現在已經恢復了平靜,有節奏地蕩漾出一條條長長的波紋,延展出一波又一波的扇面。夜晚的燈光下,田野更綠了,像個深水潭。城市裡,積水未退的廣場上,閃閃發亮。電工們正在發電機組的木棚里無聊地等待,阿加迪爾的這些電工要在城裡吃晚飯,但現在距離下班還有四小時。但聖艾蒂安、聖路易和達喀爾的工人們卻早已經上床睡覺了。

  晚上8時,馬拉加傳來了電報:

  班機經過,未經停。

  卡薩布蘭卡正在調試機場的著陸指引燈。紅色的燈光在黑夜裡切割出了一個黑色的矩陣。偶爾會有一兩支燈泡壞掉了,像是掉了一兩顆牙齒。第二次調試的時候,探照燈打開,機場中央灑上了一攤牛奶似的燈光。舞台已經搭好,就差表演者登場了。

  還有一盞探照燈正在調整角度。粗粗的光柱炫目地照到一棵濕漉漉的樹上,就像水晶一樣,忽閃忽閃地放著光。接著又照到一間白色的小屋上,小屋的影子被放大了,變得模模糊糊。接著又被抬高,開始旋轉,像是要擦拭房子四周墨跡般的陰影。最後,燈光從高處向下調,把光圈投射到地面上,像是用粉筆給飛機劃定了降落的邊線。

  「很好,」機場主管說,「關掉吧!」

  他回到了辦公室,瞟了一眼剛剛送來的文件,空洞的眼神盯著桌上的電話機。拉巴特應該馬上就會來電話。一切都已就緒,機械師們就坐在油桶和木箱的旁邊等待。

  阿加迪爾這邊卻茫然不知。根據他們的推算,飛機應該早就從卡薩布蘭卡起飛了。以防有誤,他們還專門為它設定了一個時鐘。已經十幾次了,金星被他們誤認為是飛機的頻閃燈,就連剛剛在北方升起的北極星也不例外。他們等待著,一直在搜尋著一顆多餘的星星,只要看到它在星星之間遊走不定,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會把探照燈打開。

  機場主管感到很為難:自己還能不能把飛機送走呢?他擔心海岸上已經起霧,可能連努恩河岸也不例外,甚至連朱比角那邊都不例外。朱比角那邊,不管無線電怎麼呼叫,就是默不作聲。撒哈拉的前哨站點,一直都是諱莫如深。不過,無論如何,就算黑夜裡鋪滿了厚厚的棉花般的雲層,也得讓「法國至南美洲」的郵航班機從這裡起飛。

  與此同時,在與世隔絕的朱比角,我們就像被困在了一艘船上,一直不停發送著求救信號:

  請求航班消息,請求……

  我們不再回答錫茲內羅斯城的問題,他們也一直用這同一個問題來煩我們。就這樣,相隔六百多英里,我們卻在黑夜裡徒勞地相互埋怨。

  晚上8時50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我們終於能跟卡薩布蘭卡和阿加迪爾通電話了,電台也接上了線。卡薩布蘭卡正在發報,這條報告一路轉送到了達喀爾:

  「航班將於22時起飛,前往阿加迪爾。」

  「阿加迪爾呼叫朱比角:班機將於0時30分抵達阿加迪爾。能否飛你處?」

  「朱比角呼叫阿加迪爾:有霧。等白天。」

  「朱比角呼叫錫茲內羅斯城、埃蒂安港、達喀爾:航班夜間停航在阿加迪爾。」

  在卡薩布蘭卡,飛行員貝尼斯在入港許可證上簽了字,這裡的光線太強,他不停地眨眼。對他來說,幾分鐘之前,就連眨眼睛都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不過,貝尼斯還是感到十分幸運,因為在海面和地面相接的地方,翻騰著白色的海浪,那成了他的嚮導。現在,在這間辦公室里,他的眼睛終於可以好好地欣賞一下這裡的文件櫃、白色的紙質文件和笨重的家具了。他總算回到這個緊緻而又豐富的物質世界之中了。門外,黑暗已經把夜晚洗劫一空了。

  他的臉通紅,狂風在那上面摩挲了十多個小時呢,汗水順著發梢往下滴。他在夜間出現,就跟修檢口裡爬出來的水道工沒什麼兩樣。穿著厚厚的靴子,套著皮夾克,黏糊糊的頭髮貼在額頭上,還像個貓頭鷹似的使勁地眨眼。他簽完字,放下了筆。

  「您想讓我繼續飛嗎?」

  機場主管皺著眉頭,飛快地翻閱著文件。

  「照命令來吧。」

  他明確地知道自己不應該讓飛行員繼續飛下去,但飛行員卻知道機場主管肯定想讓他繼續飛。每個人都想證明自己才是做出決定的那個主宰者。

  「讓我睜不開眼,把我關進只能看見油門杆的密封櫥子裡,再讓我把那些箱子運到阿加迪爾。您想命令我的就是這個吧。」

  他有太多心事,都是跟他自己有關的一些意外事故。這些想法只有在靈魂空虛的時候才會出現,但是駕駛室就是個櫥子的形象一直困擾著他。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何況,很多次,他都成功地挽救了回來。

  機場主管把門開了一條縫,把菸蒂扔到了黑暗之中。

  「瞅瞅,還是能夠看見一些……」

  「一些什麼?」

  「一些星星。」

  貝尼斯一下子就火了。

  「我才不管您的什麼星星!只看到三顆吧?反正你也不是派我去火星,只是去阿加迪爾。」

  「一小時之後,月亮就會出來了。」

  「月亮……哼,月亮……」

  一提到月亮,他就更抓狂了。他的夜間飛行還用得著等月亮出來嗎?他把自己當成什麼了?試飛學員?

  「好!那就再休息一會兒吧!」

  飛行員貝尼斯冷靜了一下,拿出了前一天晚上準備好的三明治,安安靜靜地嚼起來。二十分鐘以後,他就要起飛了。機場主管笑了,他用手指敲打著電話,確信自己不久之後就可以通告:

  飛機已經起飛了。

  一切都已就緒,還有一點點空閒。時間似乎也停下來不走了。

  貝尼斯弓著腰坐在椅子上,滿是油污的雙手夾在兩膝之間,眼睛死死地盯著他跟牆壁間的一個點。機場主管側著身子坐在椅子上,嘴巴微微張開,似乎等待著某個神秘的信號。女報務員哈欠連天,攥著拳頭托住下巴,只覺得困意陣陣襲來。時間一秒一秒地跳動著,像計時沙漏裡面的沙子,一點點地流走。遠處傳來了一聲呼喚,於是,整套的工作機制就緩緩地啟動了。機場主管伸出一根手指頭,飛行員就微微一笑,站起身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好吧,再見了。」

  有時候,要命的懶惰會讓一切事情都停下來,跟死了一樣,就像錄像帶被卡住了似的……接著,又會魔幻般地撲閃撲閃著翅膀活過來。

  剛開始,貝尼斯沒有一點要起飛的感覺,只是覺得自己被關在了一個又冷又濕的洞穴里,被浸泡在發動機的咆哮聲中。接著,他就被一種托升的力量拋了出去。白天,丘陵渾圓的脊背,海灣的線條和藍色的天空組成了鮮活的世界,包容著你。而現在,貝尼斯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萬事萬物之外,處在一個尚未成形的世界之中,這裡面所有的元素都是混沌的。平原輕巧地滑到身後,帶走拖在最後面的馬扎甘(20)、薩菲和索維拉這幾座城鎮。城市的燈光在下面向他傳送信號,就像船上的舷窗透出的光。接著,幾座農舍閃了閃光,那是地面上最後的燈塔了。突然,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又回到混沌之中了。」他想。

  他敏銳地盯著高度表和人工地平儀,謹慎地降低著高度,想從雲層里鑽出去。儀錶盤上一個燈泡發出的微弱紅光晃得他眼暈,他把它關掉了。

  「感謝上帝!我終於出了雲層。可還是什麼都看不見啊!」

  阿特拉斯山脈的最高几座山峰正在逼近,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就像半截沉在水底的冰山,他能夠感覺得到它們正在自己左肩的位置上悄悄地貼過來。

  「可別碰上了!」

  他扭頭向後瞟了一眼。他唯一的乘客——那個機械師,正在用手電筒的光讀書,書本就攤在膝頭。貝尼斯在駕駛室里能夠看到的就只是一顆低著的頭和它的影子,看起來有點兒搞笑,影子中間亮著一點兒燈光,像個燈籠。「喂!」他喊道,但聲音卻在氣流中散盡了。他拿拳頭敲打著鋼板,可那個人還是沉浸在書本中,只能看得到燈光里他的剪影,只有在他翻書的時候,才能看到他的臉,看上去一副緊張的神色。「喂!」貝尼斯又叫了他一次。雖然只有兩臂遠的距離,但那個人就是遙不可及。貝尼斯不再嘗試跟他聯絡,轉過臉凝視著黑暗。

  「應該快到吉爾角了,不過,我要是能找得到它,那才是奇蹟呢……看起來根本就不像吉爾角……」他思索了一會兒,「我還得再朝海面上靠靠。」

  他用羅盤修正著航線,有一點兒緊張,害怕會摔出去掉到右邊的大海里,他覺得自己就像是騎在了一匹不敢上路的馬背上,左邊的山頭似乎已經擠到他的身邊了。

  「肯定下雨了!」

  他伸出手去,有雨滴打在手上。

  「我得在二十分鐘之內,斜向轉移回到海岸線上。那裡的地勢比較平坦,更安全些。」

  但是,突然之間,天空一下子晴朗起來了。天空中的浮雲被一掃而空,剛剛洗滌過的星星亮晶晶地閃爍著。月亮也出來了,那是最棒的燈光!阿加迪爾機場的燈光每次都是頻閃三次,就像霓虹燈GG牌。

  「燈光,見鬼去吧!我這兒有月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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