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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5:52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為什麼會這樣呢?周遭的城市在毫無意義地忙忙碌碌。他在這樣的困惑中迷失了自己。迎著陌生的人群逆向行走,他獨自沉思:「我好像沒在這裡。」很快,他就要離開,這不失為一件好事。他知道,自己的工作會用一些物質上的硬性需求把他緊緊捆住,有了這些物質需求,他的生活就將重回現實。他還知道,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每跨出一小步都會揭露出另一件事情的重要性,它會逐漸淡化你在情感中所受的苦難,甚至讓餐廳里那些粗俗的笑話也喪失它原有的魅力。令人感到驚訝、卻又不得不承認,他已經對自己失去興趣了。
經過巴黎聖母院的時候,他走了進去,驚訝地發現裡面竟然有那麼多人。他躲在一根柱子後面。來這裡做什麼呢?他感到納悶。但不管怎樣,他還是進來了,因為在這裡待上幾分鐘還是會有所收穫的。在外面,這點時間可是什麼都做不了的。真的,「在外面,這點時間什麼也做不了」。他覺得是時候該審視自己了,於是他決定把自己託付給某種信仰,就算是進行一次心智訓練吧。他自言自語地說:「如果我能找到一個信條,我就能把自己好好地總結一下。那樣我才會找回完整的自己,對我來說,那才是真實的自己。」接著,他又不耐煩地想:「可是,即便如此,我自己會相信嗎?」
突然,他又覺得這是另一次試飛,他的一生似乎都耗費在一次次的試飛上了。布道(16)剛一開頭,他就感到不安:輪船的號角一吹響,就意味著要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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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國,」布道師(17)開始了,「天國……」
布道師把雙手放在寬闊的祭壇邊上,身體前傾,俯向人群。人們擠成一團,準備吸收他給予的一切,準備接受他的洗禮。此時此刻,《聖經》裡面的形象及時地附到了他的身上,眼前的人群讓布道師想到了網兜里的魚。結果他未加考慮就直接說道:「當加利利的漁民……」
布道師所使用的詞語只能讓人想起一連串長遠且悠久的往事。他向人群施加了一種緩慢且平穩的壓力,就像賽跑者即將踏上跑道,帶給觀眾的那種壓力。
「你們如果知道……你們如果知道無私的愛……」
他停了一下,喘口氣。他的感情太過豐富,我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即便是最簡單的、最乏味的詞語,在他的嘴裡也會充滿極其豐富的含義,就連他自己可能都無法明白這些詞語到底承載著怎樣的意義。燭光下,他臉色蠟黃,但他努力地挺直身體,抬起額頭,兩手仍然撐在祭壇的邊緣。他稍一放鬆,人群就像海水退潮般輕微地顫動起來。
接著,他又開始了口若懸河的演說。他一邊講一邊表現出確定無疑的信心,就像碼頭工人無比享受自己的年富力強:恣意揮灑,無所畏懼。那些思想就像是從天堂徑直落到他的身上,又像是打包之後轉到了他的手裡似的,甚至說,他只是要讀完先前準備好的句型就足夠了。最初,他感到自己的心裡已經模模糊糊地湧出了一些形象,他只要把這些形象塑造出來,再用早已設計好的公式把一些新的想法裝進去,展現在公眾面前就可以了。
貝尼斯聽到了布道的結尾部分。
「我是一切生命的源泉。我是潮水,我進入到你們的體內,給你們以生命,然後退去;我是罪惡,我進入到你們的體內,撕裂你們的心,然後退去;我是愛,我進入到你們的體內,永遠駐留下來。
「你們可能會用馬西昂派(18)的言論和《福音書》(19)來反對我。你們會來到我的身邊,插話打斷我的話語。你們會用扭曲人性的邏輯思維來反駁我。但是,我已經超越了這種邏輯,我是來拯救你們逃離這種邏輯的。
「囚徒們,請聽我說。我要拯救你們,拯救你們脫離你們的科學、你們的公式和你們的法律,拯救你們脫離束縛著你們的靈魂的枷鎖,拯救你們脫離比宿命論更加蠻橫無理的決定論。我就是甲板上的縫隙,是囚牢上的天窗。我就是你們縝密的計算中出現的疏漏。我,就是命。
「利用微積分的運算方法,你們計算出了星辰的運動軌跡。哦,你們在實驗室里耗盡了幾代人的努力啊,但星辰仍舊是你們無法了解的星辰。它們雖然變成了你們書中的符號,但那些符號卻不會閃光,你們對於它們的了解並不比一個孩子多出多少。你們甚至揭示了掌控人類之愛的規律,但愛的本身卻超越了你們的描繪,你們對於它的了解並不比一個小女孩兒多出多少。因此,你們還是到我的身邊來吧,我將會賜還你們這光的柔情,這愛的光芒。我不是要奴役你們,而是要拯救你們。從那個率先計算出了蘋果落地的人開始,你們就被關進了牢籠,而我,就是要把你們從這個牢籠里拯救出去。我的家園才是你們唯一的避難所,離開了這個避難所,你們將會是什麼樣子?
「走出我的家園,走出這艘船,你們會是什麼樣子?在這裡,時間的流逝自有其豐富的意義,就像斜桅下湧出的海水。海水的流動悄無聲息,但受到庇佑的島嶼卻越來越近。海水的流動……
「到我身邊來吧,所有品嘗過徒勞無功的苦果的人。到我身邊來吧,所有在冷酷法律中痛苦思考的人……」
他張開雙臂。
「我歡迎你們,迎接你們。我承受了人世間的原罪,也承受了原罪的苦果。我承受了你們身患絕症的負罪,也承受了你們的悲傷,如同承受了失去幼崽的母獸的悲傷,但你們的憂傷就會藉此得以解脫。但是,子民們,你們現在的痛苦,卻是一種更深刻的、無法治癒的病痛。當然,這一切應該由我來承受,因為我會把它和其他所有的痛苦一併承受。我將要承受更沉重的靈魂的枷鎖。
「我承載著整個世界的負罪。」
貝尼斯驚詫地發現,這個人是如此絕望。因為他的吶喊沒有體現出一絲一毫能夠獲得回應的跡象,因為他身處高位,根本就沒有召喚任何回應,因為他一直都是在自問自答。
「你們理應像孩子一樣遊戲著,但每天卻都在徒勞無功地辛苦操勞、筋疲力盡。還是到我身邊來吧!我將會賦予你們的努力以意義。這樣,你們的努力才能屹立在你們自己的心中,我將使之成為人性的勝利!」
這些話深深地打動了眾人。貝尼斯雖然不再聽那些話,但內心卻有一個主題圍繞著這些話不斷迴響:「我將使之成為人性的勝利!」
他感到有些不安。
「今日的戀人們,你們的愛已經乾枯,這極其殘酷,你異常絕望,到我身邊來吧,我將使之成為人性的勝利。
「你們的肉體已經產生了欲望,已經感到了氣餒,到我身邊來吧,我將使之成為人性的勝利。」
貝尼斯更感不安。
「因為,我才是那個讚美你的人,讚嘆……」
貝尼斯心煩意亂。
「只有我才能讓你回歸人的本性。」
布道師終於停了下來。他筋疲力盡,轉過身朝向祭壇,膜拜起他剛剛烘托起來的神靈。他虔誠卑微,似乎已經付出了全部,似乎他身體的疲憊就是最好的祭禮。不知不覺中,他認定了自己就是耶穌基督。面對著祭壇,他繼續以慢得令人難耐的語速說:
「天父,我相信他們,因此,我願意獻出我的生命……」
他最後一次轉過身面對著人群,補充道:
「因為,我愛他們……」
他全身顫抖起來。貝尼斯感覺到了可怕的沉默。
「以天父的名義……」
「多麼絕望啊!」貝尼斯暗想,「可是,信任的行動在哪兒呢?我沒有看到忠誠的行動,只是聽到了絕望的哭喊。」
他走了出來。很快就到了該點亮弧光燈的時候了。貝尼斯沿著塞納河的堤岸走著。樹木一動也不動,只有紛亂的枝條在琥珀色的黃昏中搖曳。貝尼斯繼續朝前走,內心無比平靜。如果你一整天都在思考的問題得到了解決,你就會產生這種平靜,這是暮色來臨之際的停戰協定。
然而,這暮色太過戲劇化。它作為帝國崩潰的背景出現過,作為黑夜潰敗的背景出現過,還作為脆弱愛情結局的背景出現過。它還會在其他的喜劇中出現。假如夜晚平靜如水,假如人生駐足不前,那這樣的背景就是擾人心緒,因為沒有人會知道將會上演什麼樣的劇目。哦,到底是什麼把他從人性的焦慮之中拯救出來的呢?
弧光燈都亮了,它們是同一時間亮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