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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5:30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我要睡一會兒!」

  「什麼!要睡覺!快起來。孩子都喘不過氣來了。」

  她一下從睡夢中驚醒,跑到小床邊。孩子睡在那裡,臉燒得發亮,呼吸短促但平靜。吉娜維芙半醒不醒地,似乎聽到了拖船一樣急促的噴氣聲。「真累啊。」三天了,孩子還是這樣。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得彎腰看著孩子。

  「你為什麼說他喘不過氣?為什麼要這樣嚇我?」

  她嚇得不輕,到現在心還在撲通撲通地亂跳。

  「我以為是呢。」赫林回答說。

  她知道他在撒謊。一旦遇上突如其來的煩心事,他就不能一個人獨自承受,總會讓她一起分擔他的痛苦。當他自己難受的時候,太平世界就會讓他覺得無法忍受。可是,她已經不眠不休守了三個日夜,她需要休息。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種什麼樣的狀態。

  她一次次原諒了他的欺騙,畢竟那些話……真的沒什麼要緊。但他在睡覺這件事上斤斤計較就實在是太可笑了!

  「你真是蠻不講理,」她只能自我安慰著,然後再溫柔地加上一句,「你就是個孩子。」

  

  她驀然轉過身來,問護士幾點了。

  「兩點二十。」

  「哦……兩點二十!」吉娜維芙重複了一句,似乎有什麼事情急需要做,但事實上卻沒有。她能做的只有等待,就像滯留在旅途中一樣。她把床鋪撫平,又把藥瓶整理好,然後摸了摸窗戶,頭腦中糾纏著無法觸及的思緒亂麻。

  「您應該睡一會兒。」護士提議說。

  一陣沉默。她再一次被滯留旅途的感覺壓抑著。外面的風景倏忽變幻,但她卻無法觸及。

  「這孩子是我們看著長大的,我們一直拿他當個寶貝……」赫林又開始演說了。他想讓吉娜維芙可憐他,可憐他這個被悲傷擊垮的父親。

  「求求你了,出去找點事做,」吉娜維芙輕聲地勸誡他,「你還要赴一個商業約會呢,快走吧。」

  她輕輕地推了推他的肩膀,但他還在安撫著自己的憂傷。

  「什麼,你還能想到這個,這種時候……」

  「這種時候,」吉娜維芙想,「可是……」真是前所未有的時候啊!她迫切地需要做清潔。花瓶被人挪動了,赫林的外套就搭在椅子上,書架上布滿了灰塵……敵人已經大舉攻過邊境線了。這是厄運的隱約前兆。她要對這種厄運進行反擊。一塵不染、閃閃放光的各種擺設,各就各位、秩序井然的桌子椅子,這才是現實該有的美好一面。對吉娜維芙來說,一切健全的、整齊的和閃光的東西都能護佑她抵抗死亡的暗襲。

  「情況會好起來的,他是個堅強的小伙子。」醫生一直這樣說。那當然!你看他睡覺的時候,用力地握起拳頭,緊緊地抓住生命不放。他看起來瘦小,但是卻堅韌。

  「夫人,您該出去,活動下手腳,」護士又在說了,「我晚些時候再出去,不然的話,我們兩個要崩潰了。」

  說來奇怪,看護一個小孩兒竟然會把兩個女人都累得疲憊不堪。這個孩子緊閉雙眼,呼吸短促,正在把她們拉向世界的盡頭。

  吉娜維芙走了出去——避開了赫林無休止的演說。「我最基本的義務……你的傲慢……」她理解不了這些言辭,感覺昏昏欲睡;但是有些詞,比如「傲慢」,或多或少讓她有些驚訝。為什麼要說「傲慢」,在這裡說這些話做什麼?

  醫生對這個年輕的女人感到很好奇,她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也沒有多說過一句話,她還像護士一樣精心地給他打下手。他非常羨慕她對生活的這種熱愛。對吉娜維芙而言,能夠看到醫生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並不是因為他能夠給予自己安慰——他什麼也沒說過。而是因為,當醫生在場的時候,孩子的身體狀況一清二楚。在醫生眼裡,任何嚴重的、暗藏的、不利的症候(14)都能清晰地表現出來。在與幽靈抗爭的戰鬥中,這是多好的護佑啊。

  兩天前的手術就是這樣。赫林呻吟著跑進了休息室,她不得不留下來。醫生穿著白大褂走進了臥室,帶來了當天最鎮定人心的力量。他和她一起開始了這場電光火石的戰鬥。只有簡略的語言和命令:「麻醉……紮緊……碘酒……」聲音低沉,冷酷無情。突然,就像貝尼斯在飛機上一樣,她感覺到靈光一現:他們最終會成功的。

  「這一切你怎麼能看得下去?」赫林對她說,「你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媽媽。」

  一天早晨,當著醫生的面,她就癱倒了,滑到了沙髮腳下。她醒過來的時候,醫生沒有說一句鼓勵或希望的話,也沒顯露出一絲一毫的同情。他嚴肅地看著她,說:「您太累了。這太荒謬了。我建議您今天下午必須出去。不要去劇院——那裡的人頭腦太遲鈍,缺乏理解力——但是要做點類似的事情。」他暗想:「我還真沒見過這麼過分的事情。」

  外面的林蔭道上出人意料地涼爽。她一路走來,回憶著自己的童年,記起了樹木和平原這些普普通通的事物,體會到了一種深深的安寧。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她有了這個孩子,這些事情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卻又再簡單不過,這本身就是最明白無誤的事情。她一直照顧著這個小孩兒,把他置於一切有生命的生物中,讓他跟它們一起生長。她當時的體驗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她感到自己……對的,就是這個詞,只能是這個詞——聰明。她對自己充滿了信心,覺得自己與萬物同在,覺得自己就是和諧萬物中的一個。那天晚上,她一直站在窗邊。窗外的樹木生機勃勃,高聳入雲,正從地下吸吮著春天的養分;她也一樣充滿生機,孩子就在身邊,輕柔地呼吸著——這輕柔的呼吸就是世界的脈搏和動力。

  可是,過去的三天,是怎樣的浩劫啊!就連開窗、關窗這樣細微的動作都會給孩子帶來危險。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是用手指撫摩著瓶子、毯子,還有孩子。也不知道這樣的舉止在這個黯淡的世界意味著什麼。

  走過一家古董店的時候,吉娜維芙想起了自己客廳里的那些擺設,它們就像陷阱,專門吸引著陽光。任何能夠留住陽光的東西,任何表面上能發光的東西都能給她帶來快樂。她停下來,欣賞起一隻水晶玻璃瓶裡面的無聲微笑——那是罕見的陳年葡萄酒閃耀出來的微笑。在她微弱的意識里,光線、健康和生命的定數混合在了一起,她奢望著用這反射的陽光來照亮孩子沉睡的房間,讓它像一顆金色釘子一樣掛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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