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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5:27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她從未提起過她的丈夫赫林,但是今天晚上,她卻告訴貝尼斯:「雅克,這次晚宴可真是無聊啊,他們就是一群暴民。如果你能留下來,我就不會那麼孤單了。」

  赫林一如既往地慷慨激昂,甚至有些過了頭。可是,為什麼當他和吉娜維芙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就把全部的華麗辭藻都棄之腦後了呢?她冷冷地盯著他。他所炫耀的只不過是偽裝的品格罷了——與其說是愛慕虛榮,倒不如說是自我安慰:「親愛的夥計,您的觀點很有道理啊。」一聽到這些,吉娜維芙就扭轉頭:那裝腔作勢的姿態、說話的腔調和演繹的直率讓她覺得噁心。

  「服務生,來支煙。」赫林打了個響指。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張揚,如此興奮,就像被電擊過似的。這是在餐館裡,可是他卻像是站在指揮台上,對整個世界頤指氣使。剛剛說完了幾句話,腦袋裡就會蹦出另一個主意來。於是,他又說了幾句話,服務生和餐館的總管就忙成一團了。

  

  吉娜維芙半笑不笑:這種政治晚宴為何存在?過去半年,這種對政治的心血來潮為何會出現?赫林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足夠強大,表達起自己的態度來不吝辭藻。如此一來,他就能撤身回來,自戀地欣賞著自己的瀟灑身姿。

  她抽身離開他們的鬧劇,走到貝尼斯身邊:

  「回頭的浪子,給我講講沙漠吧!……你什麼時候才能一直待在家裡呢?」

  貝尼斯看著她。在這位婦女陌生的面具背後,他看到的還是從童話世界裡走出來的那個衝著他微笑的十五歲的小姑娘。掩藏秘密的孩子總會低下頭,但這細微的動作恰恰背叛了他……吉娜維芙,此時此刻,我又想起了那段咒語:我要把你擁在懷中,緊緊地抱住你,抱得你生疼,你就會哭,你就會變回原來的你……紳士們都靠在吉娜維芙的身邊,展示著自己挺括的襯衫,大獻殷勤——仿佛女人是通過這場天花亂墜的口舌之爭就能夠贏到手的獎品。她的丈夫當時也格外努力地想要展示出自己的魅力。當他發現別人都想得到她的時候,就對她重新審視了一番——為了取悅於人,她穿了一套晚禮服,光彩照人,優雅高貴,卻露出了潛藏著的名妓風情。她想:他就是被這種庸俗吸引了。為什麼她就得不到全身心的愛呢?別人只是愛她的身體,她的思想卻被永遠地置於黑暗之中。男人愛她就像愛音樂,愛奢華。 她只有靠才智去愚弄他們,或是表現出多愁善感的樣子,男人才會需要她。但是, 她所信奉的、她所感受的、她心知肚明的卻是另外的事情——他們根本不關心這些。她愛孩子,她善解人意——這些都被棄在了暗處,無人問津。

  黏在她身邊的每個男人都會變得低聲下氣,對她的委屈表現出義憤填膺的樣子,對她本人則生出悲天憫人的神情。每個人似乎都對她說過:「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男人。」而且他真的這麼認為。但是這些卻毫無意義,唯一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情可能就是——跟她上床。

  愛,在她的心中並不常常出現——她沒時間想這些。她想起他們剛剛訂婚的那段日子,情不自禁地面含微笑。赫林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愛上了她。(他肯定已經忘了吧?)他想跟她說說話,想要馴服她,占有她。「不行,真的不行。我沒時間……」那時,她走在小路上,走在他的前面,緊張不安地用木棍輕輕敲著樹枝,打著一支歌曲的拍子。潮濕的土壤散發出好聞的氣味,樹枝把雨滴灑落在他們的臉上。她不斷地說:「我沒時間……沒時間的!」首先,她必須趕快到暖房去照看她的花。

  「吉娜維芙,你真是太殘忍了。」

  「是的,我知道。看看我的玫瑰花。看它們開了好多花啊!真是太美了,壓低了枝頭的花朵啊!」

  「吉娜維芙,讓我親親你吧。」

  「當然啦。為什麼不呢?你喜歡我的玫瑰花嗎?」

  男人都喜歡她的玫瑰花……一切都過去了。

  「可是,真的,我的小雅克,我並不傷心。」她向貝尼斯傾過身子,「我記得……我是個怪怪的小女孩兒。我給自己創造了上帝。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我感到絕望,就會耍小孩子脾氣,就會哭上整整一天。但是,只要夜晚的燈一滅,我就會祈禱讓我的上帝朋友出現,『看看我遇上了什麼事吧。我太軟弱,我毀了自己的生活,卻無法彌補。我把一切都交給你了,你比我強大。你該把這一切整頓有序。』然後,我就去睡覺了。」

  沒錯,這世間有太多的事情不可靠,但這不可靠的事情之中又有太多的事情要遵從她的意志。她主宰著書籍、花草,還有朋友,而且跟他們簽訂了密約。她知道每一種微笑背後的含義,也掌握著走進每個人心靈的唯一鑰匙。「啊,是你啊,我尊敬的占卜家……」或者在貝尼斯進來的時候,她就會說:「坐下吧,遠歸的浪子……」世間萬物無不和她保持著秘密的聯繫,那是她用自己細緻入微的洞察力串聯起來的。於是,最最純潔的友誼就這樣被污上了種種的罪惡之名。

  「吉娜維芙,」貝尼斯對她說,「你仍舊主宰著一切。」

  她只要把桌子向後推一推,或者拉出一把椅子,滿心歡喜的朋友就能找到家的感覺。多麼漫長的一天啊!這份友誼會帶來什麼?它會摧毀一切嗎?瀰漫的音樂和破敗的花朵中,隱藏著一股悄無聲息的騷動。但吉娜維芙還是能夠不動聲色地讓自己的神志重歸平靜。貝尼斯感受得到這個曾經愛過他的小女孩兒內心是那麼遙不可及,她防衛得是那麼得體……

  但是,有一天,她的世界徹底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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