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2024-10-11 12:45:24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我必須回過頭來,講一講過去兩個月里發生的事兒。否則,再往下要說的話可能就沒什麼意義了。我將要描述的這些事情,它們最後一波微弱的漣漪也終究會耗在擴大它的同心圓上,就像是湖泊的水,一次次覆沒她們沾染過的生命。當這些事情在我心裡激起種種情感的時候,我先覺得心酸,不甚了了,最後變得麻木,甚至覺得溫馨。直到最後,一切都歌舞昇平。在這個地方,所有關于吉娜維芙和貝尼斯的回憶,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殘忍的折磨;一念及此,就會有陣陣的悔意襲上心頭。

  兩個月前,他還在回巴黎的路上。但是,離開了那麼長時間,在巴黎已經很難找到家的感覺了——人的感覺終歸不會只有一種。雅克·貝尼斯又一次回到了這間公寓,身上的制服仍然散發著樟腦球的味道。他拖著遲緩笨拙的身體晃來晃去,到房間的角落去檢查先前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那裡的行李箱,看看它們是不是有不平穩的跡象。這個房間很空,白色床單和書本的魅力還沒能賦予它柔和的氛圍。

  「嘿……是你嗎?」他開始呼朋喚友。他們則大聲驚呼,向他表示祝賀。

  

  「你回來了!我們都快把你忘乾淨了!」

  「是啊,我回來了。什麼時候見見面?」

  「呃,今天,哎呀,我們太忙了。那麼,明天?明天,我們去玩高爾夫,一起來玩吧?不想來?那,好吧,那後天吧。一起吃飯,八點鐘準時。」

  他進了歌舞廳,外套也沒有脫。他像個探險者,步履沉重地走在那群花樣舞男中間。眼前的這群人把自己禁錮在這片小場子裡,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就像水族館裡的金魚——他們咕噥著甜言蜜語,跳著舞,往來飲酒。在這個無聊至極的場所里,只有貝尼斯一個人保持著理智。但他僵硬的雙腿卻像挑夫的腿般沉重,他的思維也變得遲鈍了。他一路擠過幾張桌子,朝一個空位子走過去。女人的目光一碰到他的眼神就立刻躲開,他眼中的冷漠澆滅了她們眼中撩情的灼光。年輕的男子靈活地躲著,讓他通過——就像是夜間,只要警官過來巡邏,哨兵手指上的菸捲肯定會丟掉。

  每次回來,我們見到的都一樣,就像布列塔尼的水手回來,發現他們風景如畫的村莊和忠貞不貳的愛人一點兒都沒有變老——永遠都是老樣子,就像孩子圖畫書裡面的插圖。當我們看到這一切被命運安排得井然有序,且沒有變化的時候,就會被籠罩在無法言表的恐懼之中。貝尼斯打聽一個朋友。「哦,他呀,還跟以前一個樣。不過,生意做得一般般。哦,你也知道,那個什麼……這就是生活!」所有人都成了自己的俘虜,被看不見的韁繩牽制著。可是貝尼斯不一樣,他是一個逃亡者,一個可憐的孩子,一個浪蕩世界的馬戲人。

  兩度寒暑,朋友們臉上的皺紋也未見增多。他認出了站在吧檯一頭的那位女士,她的臉上閃現出強顏歡笑後的淡淡疲倦。男招待還是原來的那個。貝尼斯害怕他會認出自己,似乎只要他一叫出自己的名字,就能讓死去的貝尼斯、折翼的貝尼斯和在劫難逃的貝尼斯重新復活一樣。

  返回的途中,老舊熟悉的景象在他周圍漸漸林立,像監獄一樣。而撒哈拉沙漠和西班牙的岩礁就像舞台上的戲服,漸漸隱去。終於,跨過邊境線,到了佩皮尼昂——這片青青草原滋養著的土地,太陽在草原上徘徊,拉出長長的幾條斜斜的光線。每過一分鐘,這些光線就會變得更破碎,更脆弱,更透明,就像金色的法衣散落下來,最後消失在塵土中。在這片藍色的天空下,他凝視著柔和的、暗綠色的泥土和安靜的河床。引擎空轉怠速,他對著這片海沉降。這裡,一切都是那麼平靜,那麼堅固,像一堵牆,堅不可摧。

  在機場去火車站的車上,對面的這幾張面孔,表情僵硬,不苟言笑,他們的手掌無比沉重地放在膝蓋上,刻滿了命運和歲月的印痕;迎面走來的那些農民,步履蹣跚地從田裡回家。年輕的女子,一遍遍地絕望,卻強忍著心理的極限,等待萬人叢中的那個男子。一位母親正把孩子放在臂彎里搖晃——她已成了這個孩子的俘虜,再也逃不掉了。

  什麼樣的回歸方式能比這更具親和力?這位飛行員沒有行李,就這樣雙手插在衣兜里,踱著步子回家了。對他而言,還有什麼道路能比這更貼近萬物的靈魂呢?在這個永恆不變的世界裡,要延長一塊田地或是挪動一堵牆壁可能都要耗費二十年的法律糾葛,但他在非洲的兩年生活卻景觀多變,猶如海潮一般,一波一浪盡顯不同。現在,他終於回到了這片——唯一的,且永恆不變的——故土。可是,在這片堅硬土地上駐足的,卻是一位憂傷的天際來客。

  「這裡的一切都沒變……」

  他一直擔心會看到物是人非的景象,但是一切都未曾變化卻又讓他心痛不已。與人相見、拜訪老友的預期安排讓他感到茫然和厭倦。相見不如懷念!脆弱的友誼,因為分離而放下,卻在心裡留下了傷痕,也留下了一種找不到寶藏埋藏之地的奇異感覺。他的飛行常常會證明這樣的友愛是何其自私。有一天,撒哈拉的天空布滿星辰,伴隨著這些星辰,他想到了脆弱不堪的友誼,它們如此遙遠卻溫暖,掩映在天色和黑夜之下,像一顆顆種子萌生在心間。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站在自己的身後,凝視著沉睡中的自己。他靠著飛機,面對著沙漠的曲線和天際線的缺口,終於明白自己一直像個牧羊人一樣,守護著曾經的愛情。

  「我就是為這個回來的。」

  有一天,貝尼斯寫信告訴我:

  「我不想談論回家這件事。我以為自己能掌控局面,但我的情緒還是出賣了我,但又沒有一種情緒是清晰的。我就像個基督教徒,卻在奔向耶路撒冷的路上遲到了一分鐘。我的渴望,我的忠誠煙消雲散,剩下的只有冰冷的石頭。這是一座城鎮嗎?不,這是一堵牆。我又想離開了。你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飛行嗎?我們是一起飛的。穆爾西亞和格拉納達就在我們身下,我們並未降落,它們看起來就像是埋在土裡的珠寶,幾個世紀以前,潮水退去,它們就被遺棄、被堆疊、被風乾,又被陳列。引擎聲越來越厚重,淹沒了所有的聲音。但在這背後的寂靜之中,景色卻在靜靜地流淌,像一縷青煙。我們在高飛之處倍感寒冷,連那些城鎮也都像結了冰。你還記得嗎?

  「我還保存著你遞給我的那些小紙條:

  「『注意奇怪的咔嗒聲……如果聲音持續變大,就不要飛過海峽。』

  「兩小時過後,在我們臨近直布羅陀的時候,你又遞過來一張。

  「『繼續等待,到達塔里法之後再飛越——那樣更容易些。』到了丹吉爾的時候,你又寫到『準備提前降落,場地偏軟』。

  「不必再多說了。有了你的這些話,一個人就能掌控世界。你簡潔的指令讓我在工作中感受到了策略的強勁有力。丹吉爾,這座簡陋的小城,是我的第一個戰利品,第一個征服之地。一開始只能從上面往下看,從遠處看。接下來,在下降的過程中,就可以看到茂盛的草場,看到房屋和花叢。我正在把一座沉降的城市向上拉,還賦予了它魔幻般的生機。突然,我有了一個巨大的發現,五百碼以外的田地里,一個阿拉伯人正在彎腰犁地。我向他靠近,把他也納入了我的掌控之中,那才是我真正的戰利品,我的夢想,我的創造。我抓獲了一個人質,非洲是我的了。

  「兩分鐘後,我站到了草地上,覺得自己很年輕,好像置身於能讓生命得以重生的某個星球上。在這個全新的氣候里,在這片土地上,在這片天空下,我就是一棵年輕的樹。我迫不及待地伸展著因飛行而變得麻木的身體。我費了很長的時間,靈活多變地調整了自己的步伐,都是為適應飛行員的生活而做的準備,所以,當我落地之後,再次跟影子合為一體的時候,我不禁想笑。

  「又是春天了!你還記得那個細雨後的土魯斯的春天嗎?充滿生機的清新空氣圍攏著萬事萬物。每個女人都隱藏著秘密——口音、手勢,甚至是沉默的樣子。一切都讓人覺得滿意。而且,你知道我的狀況——我又要匆忙離開了,去尋找另一個模模糊糊猜得到卻並不確定的地方。因為我是一個占卜師,枝枝杈杈的觸角顫抖著,我帶著這些觸角走遍了廣闊世界,直至找到寶藏。

  「不過,你告訴我,我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呢?當我從窗口俯視這座城市的時候——這裡有我的朋友,我的渴望,還有我的記憶,可是為什麼我會感到如此絕望?為什麼這一次我找不到生命的源泉了,而且覺得被迫遠離了寶藏呢?我被承諾的那個模糊不清的諾言又是什麼呢?又是哪個隱匿的神靈食言了呢?」

  「我找到源泉了。你還記得嗎?那就是吉娜維芙。」

  讀到貝尼斯的這句話,我閉上了雙眼。吉娜維芙,我再一次看到你了——還是那個小姑娘。你十五歲,我們十三歲。在我們的記憶里,你怎麼可能長大呢?你一直都是個脆弱的小孩兒,每當有人提起你,我們就沒辦法不想起芸芸眾生中的那個小女孩兒,你就是那個小女孩兒。對此,我們也覺得很驚訝。雖然在別人的眼中,你已經是一位成熟的女士,但遠在非洲的深處,你仍是貝尼斯和我幻想著能夠與之訂婚的那個小女孩兒。十五歲,你就做了媽媽,最年輕的媽媽。在別人還光著腿在樹叢中玩耍的年紀,你就已經需要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搖籃了,已經需要給小公主準備一個玩具了。那些長輩未曾料到,天才如你,竟能如此謙遜、全然一副居家女人應有的生活姿態;但在我們眼裡,你卻永遠活在童話里,你是通過一扇魔力之門——就像化裝舞會和孩子們的舞會上的門一樣——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你化裝成了妻子,母親和仙女。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你就是仙女。在那厚厚的古牆之內,你就住在那座飽經滄桑的房子裡面——房子的窗戶修砌得很平滑,像射擊孔一樣。我看見你倚窗而立,仰望月亮。皓月初升,大地沙沙作響,那是蟬翼的振翅聲,是青蛙肚子的咕咕聲,是牛群歸來的脖鈴聲。明月再升,村子裡時有喪鐘之聲響起,向蟋蟀、麥田、蚱蜢通告著令人難以接受的死亡訊息。你探出身來,為那些仍在忙碌的人感到焦慮,因為沒有什麼東西能比期待更令人感到恐懼。月亮仍在上升,貓頭鷹飛出來,發出找尋伴侶的叫聲,叫聲尖厲,猶如喪鐘;地面上,流浪狗聚在一起衝著它不住地吠叫。月亮仍然在上升。你牽起我們的手,讓我們和你一起傾聽,因為這些全都是大地的聲音,令人寬心,飽含善意。

  你住在那座房子裡,它的泥土外牆裡住滿了生命,是它們在護佑著你。你簽下了如此多的契約——同菩提樹、橡樹、木棉樹,於是我們把你稱作它們的公主。夜晚降臨,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你的臉色也越發溫柔。「農戶們已經圈好了牲畜。」這是遠處馬廄的燈光告訴你的。一聲鈍響傳來,你說:「他們關掉了水閥。」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最後,晚上七點鐘的快速列車疾風驟雨般穿越了黑夜,逃出了我們的家鄉,把你內心所有的不安、動盪和彷徨一掃而光——就像帶走了臥鋪車窗里那張凝視窗外的臉。接下來,要去餐廳吃晚餐了。餐廳太大,燈光又太暗,於是你就變成了夜之女王——我們總是在暗處窺視你:你靜靜地坐在大人們中間,坐在鑲邊的餐桌中間,微微前傾,頭髮恰好置於燈罩金色的光環之中。於是,你在燈光之中加冕,成為我們的女王。在我們看來,你永遠都不會變,你和萬事萬物是如此親密,所以你就在萬事萬物之中,連同你的思想和你的未來。你就這樣成了我們心目中的女王。

  但是,我們想知道你有沒有痛苦,想知道我們能不能把你抱在懷裡,緊緊地抱住,直到你窒息。因為我們感覺到你心裡裝了一個人,我們迫切地希望能把他公之於世。我們希望能把自己的柔情和痛苦都呈現在你的眼前。貝尼斯把你攬入懷中的時候,你的臉紅了;他把你抱得更緊的時候,你就淚光盈盈了,但你的雙唇卻不會扭曲變形——像老太太哭泣的時候那樣。但貝尼斯卻告訴我你的眼淚來自溢滿熱情的內心,它們比鑽石還要珍貴,飲下它們,他就會長生不老。他還告訴我,你的靈魂隱藏在你的身體裡,就像住在水下的仙女,他知道一萬個能夠把你帶出水面的咒語,還確切地知道誰才是那個讓你淚流滿面的人。這樣,我們就能把你從你的愛人身邊偷走。但是當我們要帶你走的時候,你卻笑了起來,這笑聲讓我們倍感沮喪,就像一隻鳥,只要獲得片刻的自由,它就會立刻飛走。

  「吉娜維芙,給我們念一首詩吧。」

  你很少念詩,但我們卻認為你無所不知,因為我們從未見你對什麼事情驚訝過。

  「給我們念一首吧。」

  你讀了,卻讓我們了解了這個世界,讓我們感到了生命的回歸,但我們的感受不是來源於這首詩,而是源自你的智慧。愛慕者的絕望和女王的淚水,都被同一種魔力轉化了,轉化成了平靜與安穩。聽著你的聲音,一個人即便死於愛戀也會無比平靜。

  「吉娜維芙,真的會有人為愛而死嗎?」

  你停了下來,沉思。顯然,你在尋找答案:蕨類植物、蟋蟀,抑或蜜蜂?於是你回答:「真的,蜜蜂就是為愛而死的。因為這是天命,必須是這樣的。」

  「吉娜維芙,什麼是情人?」

  我們想讓你害羞臉紅。但是你沒有。你邁著如月光般輕盈的腳步,凝視著池塘中月亮的潺潺倒影。我們想,對你而言,情人就是那道月光吧。

  「吉娜維芙,你有情人嗎?」

  這一次,你肯定要臉紅了吧?可是,沒有。你毫不拘謹地微笑著,搖了搖頭。在你的王國里,一季有鮮花,一季有果實,但四季都有愛——生活,就是這麼簡單。

  「吉娜維芙,你知道我們長大以後要做什麼嗎?我們會讓你驚嘆不已的。我們會叫你——弱女子。弱女子,我們會是你的征服者。」我們向你解釋什麼是生活——征服者滿載榮耀凱旋,把自己所愛的人變成情人。

  「那就讓我們來做你的情人吧。愛奴,給我們念首詩。」

  但是你卻不念了,把書放到一邊。突然之間,你就認定了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棵樹,能感受到自己的生長,也能感受到身體裡那顆向著陽光迸發的種子。這是必然的,也是至關重要的。我們都是童話中的征服者,但你卻來自你的蕨類植物、你的蜜蜂、你的山羊和你的星辰。在寂靜的深夜裡,浮華的生活在你的四周洶湧澎湃,也在你的內心,從頭到腳地澎湃。但是,你卻在浮華之中傾聽著屬於你的蛙鳴與雞啼,你用自己的自信之力掌控住了神秘莫測的命運。

  月亮越升越高,該去睡覺了,你關起了窗戶,月光就從窗格後面照進來。我們想說,你關起窗戶,就是關掉了整個天空,囚禁了月亮和滿天星辰。現在,各種各樣的陷阱和欲望都已經找過我們了,我們會偷偷地把你拉到海洋深處,直達我們饑渴的本性正在呼喚我們的地方。

  「……我已經找到源泉了,我需要它為我洗去征塵。就在這裡。至於其他的……我們常說,到處都有女人讓我們去愛,但是我們還是拒絕了她們,把她們拋到外星球去了,她們只是我們心中的一個過客。但是,吉娜維芙……你還記得她嗎……我們說過,她是『住』在我們心裡的那個。我一次又一次發現,她就是讓我們覺得萬事萬物都有意義的那個人,陪在她的身邊走遍全世界我都會覺得像在家裡一樣輕鬆自在……」

  對貝尼斯而言,吉娜維芙就是整個世界上萬事萬物的使者。她既是千萬次決裂的導火線,又是千萬次和解的協調人。她帶他重回七葉樹,重回林蔭大道,重回汩汩噴涌的生命之源。但一次又一次,萬事萬物又把自己使者的秘密牢牢鎖起來了。我們熟悉的那座公園再也無人打理,無人修整,無人美化,像美國人的公園一樣。此刻,鋪滿路面的枯葉暴露了小巷的無序與混亂,被遺棄的手絹見證過愛人自此緩行遠去的腳步。於是,公園就成了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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