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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5:21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從高空俯瞰,地球是光禿禿的,毫無生機。但是當飛機下降的時候,它就給自己著上了色彩:森林鋪開了它們的著裝,山丘和峽谷連綿起伏,像是呼吸時起伏的胸腔。貝尼斯飛越了一座高山,那裡山巒起伏,猶如側臥巨人的胸膛,幾乎擦到了他的飛機翼尖。

  現在,更近了,地球就像是橋下的急流,瘋狂地加速衝過來。井然有序的世界變成了山崩地裂,房屋和村莊從平滑的地平線上撕裂開來,飛掠過他的身畔。阿利坎特機場的著陸跑道在他的眼中開始抬升、傾斜,然後平穩、就位。輪子低掠而下,摩擦著跑道,像在油石上磨刀。

  貝尼斯爬出駕駛艙,雙腿很沉。他閉上了眼睛,滿腦子依舊是天空和引擎的呼嘯聲,四肢還在隨機器的顫動而微微顫抖。然後,他走進辦公室,慢慢地坐下來,把墨水瓶和幾本書推到一邊,把612航班的飛行計劃抽到身前。

  土魯斯至阿利坎特:飛行時間5小時1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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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停了下來,太累了,不由得走了神。他聽到了含混不清的聲音傳過來,不遠處有女人在喊叫。福特汽車的司機打開車門,微笑著向他道歉。貝尼斯嚴峻地看著四面的牆壁、門,和那個司機——所有這一切都與原來無異。接下來的十分鐘,他就捲入了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的爭吵之中:他們的手抬起來,放下,又抬起來。一切仿佛虛幻。只有那棵樹,門前的那棵樹,已經見證了三十年。三十年來,它一直是個旁觀者。

  發動機:無異常。

  機身:輕微向右傾斜。

  他放下筆,自言自語地說:「我累了。」於是,不變的場景又浮現在他的眼前。琥珀色的燈光照出了不同尋常的景色:片片牧場和阡陌分明的田野;右邊是一座小村子,左邊是一小群綿羊,籠罩它們的是藍色天空的穹頂。「還要有一座房子。」貝尼斯想。他驀然意識到,自己竟然能夠感受到這樣的鄉村,這樣的天空,這樣的大地!把它們修建在一起就是一個家園啊!一個井然有序的家庭莊園啊!如果把所有的事物都安置在那裡,那麼,這個合而為一的完美視野里,就沒有潛在的危險,也沒有一絲瑕疵。而他,就能夠安安穩穩地居住在這片完整一體的景色之中了。

  老太太都是這樣的:她們站在自己書畫室窗口的時候,就會覺得世界是永恆不變的。草坪清新鮮綠,園丁慢吞吞地澆花,她們的眼睛則緊緊地盯著他那令人寬心的後背;打磨過的地板瀰漫著一股好聞的蠟的味道;房子裡的一切寧靜而溫柔……日子就這樣溜走,隨著風,隨著太陽,隨著暴雨,遺棄了薄命嬌弱的玫瑰花。

  「該走了,再見了!」於是,貝尼斯再次起飛。

  他鑽進了暴雨中。暴風雨像破壞者的鶴嘴鎬一樣,敲打著機身。他穿越過很多次暴風雨,這一次他也一定能穿過去。貝尼斯認為這很簡單,他的想法緊密地配合著他的行動。這山間的下旋風不住地吞噬著他,該如何從這山間爬升出去?該如何看透這黑暗滔滔的夜,跳上密密匝匝的暴雨形成的幕牆,飛到海面上去?

  突然傳來一陣顫動。有折斷?飛機突然向左傾斜。貝尼斯用一隻手把它往回拉,接著是兩隻手,接著是全身的每一塊肌肉。「萬能的上帝!」飛機像鉛錘一樣墜向地面,貝尼斯無能為力。他馬上明白了:下一秒,他就會被拋出這個突遭毀滅的家園——駕駛室。田野、森林、村莊旋轉著向他撲過來。煙!煙的幻影,是煙的樣子啊!羊圈翻著跟頭從天空划過……

  「哎呀!見鬼!要死了!」他一腳踢中了踏板,一截纜索放開了。操縱杆被卡?損壞?不,根本沒壞。一點問題都沒有。腳後跟輕輕地一磕,就拯救了整個世界。但是,死神何其親密!

  親密接觸?這一秒,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滿嘴的怪味和滿身的臭汗。哎!那個突然閃現,逃出生天的縫隙啊!於是,所有的一切都回歸於幻想——公路、運河、房屋,所有的這一切都只是人類的玩偶罷了。

  一切都結束了。天空清澈明朗。天氣預報曾預報,「天空晴朗,疏雲(12),有捲雲」。管他什麼氣象學,等壓線,還是鮑爾森教授的「雲系」理論,反正這就是個陽光燦爛、適宜度假的好天氣。不錯,巴士底日(13),法國的國慶日!「在馬拉加,今天有戶外嘉年華活動!」他們是這樣告訴他的。馬拉加的每位居民都在自己頭頂三萬英尺的地方擁有一片令人自豪的純淨天空。天空中漸漸升起了幾縷捲雲。水族館一樣的天空碩大無朋,卻從未如此光彩奪目。就像午后海灣上的賽船會:湛藍的天空,湛藍的大海,還有湛藍眼睛的船長穿著湛藍領子的運動衫。到處都是節日的光輝。

  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也就是說三萬封信都已平安送達的時候。航空公司還在不停地向你灌輸:珍貴的郵件,比生命還寶貴;三萬對情侶靠這些活著;愛人啊,正在焦急地等待著。當夕陽散落出它的餘暉,飛行員就要到了。貝尼斯的身後,雲層是那麼厚,從它們山間的據點盤旋著攪動而來。在他的身前,是一片陽光鑲邊的陸地,溫柔的牧場,森林茂密的綠蔭,還有波濤起伏的海面。

  等他飛抵直布羅陀的時候,夜幕就該降臨了。在那裡向左轉個小彎——朝著丹吉爾的方向,就會把貝尼斯從歐洲拉出去,歐洲大陸就像一塊巨大浮冰,在他身後漂浮而去。飛過褐色土地上矗立的幾座小城,就到非洲了。再飛過幾座被褐色沙土埋了一半的小城,就到撒哈拉了。今晚,貝尼斯將在撒哈拉的上空目睹大地安然入睡。

  貝尼斯的情緒不高。兩個月前,他還在去巴黎的路上,在征服吉娜維芙的路上。但昨天,他就收拾完了殘局,回來擔責。這些平原、城鎮,以及遠去的燈光都落在他的身後,他把它們徹底拋棄了。再過一小時,丹吉爾的燈塔就會在他前方閃亮。到那時,雅克·貝尼斯才有足夠的時間重溫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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