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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5:18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雅克·貝尼斯,今天你就要像聖主一樣,平靜地飛越西班牙。熟悉的景象將不斷地出現在你的面前。胳膊肘輕輕一帶,你就能穿越那兒的暴風雨。巴塞隆納、瓦倫西亞、直布羅陀會向你撲面而來,卻又一閃而過。如此甚好。你會收起卷好的地圖,還會把用過的文件堆放在身後。但是,我還記得你第一次飛郵航班機之前踟躕的步伐,還記得我給你的最後幾條建議。拂曉時分,你將把人類的夢想攬入你的臂彎,你柔弱的臂彎;你還將帶著這些夢想去克服千千萬萬無法料想的困難——就像在厚厚的大衣里摸索一件小小的首飾。他們已經告訴過你了,這些珍貴的郵件比生命還寶貴,而且非常脆弱,一個小小的失誤都有可能讓它們化為灰燼,飄散風中。我異常清晰地記得戰鬥打響前的那個夜晚:

  「那麼,接下來呢?」

  「你要盡力確定佩尼斯科拉海灘的位置。但是要注意那些漁船。」

  「還有呢?」

  「還有,從那裡到瓦倫西亞,你可以輕易地找到應急著陸跑道。我已經用紅筆把它們標出來了。如果情況糟糕透頂,你甚至可以在乾燥的河床上降落。」

  綠色檯燈的光影下,在面前鋪開的地圖上,貝尼斯仿佛又回到了學校。但是今天,導師卻把地圖上每一個點的鮮活秘密都揭開了。這片陌生的土地展現出來的並不是死板的數據,而是真正的田野和鮮花,是真正的海灘和沙子——田野里有一棵樹,你必須小心!黃昏之際的海灘,你必須避開那些漁民。

  雅克·貝尼斯,現在,你已經明白,我們永遠都無法了解格拉納達或阿爾梅里亞了,更無法了解阿爾汗布拉宮。我們只知道那裡有一條河流或一座橙子園,但我們無法知曉它們默不作聲的謙遜之中到底藏著怎樣的秘密。

  「聽著——此處天氣良好的話,你就可以直接飛過去。但是,如果天氣很糟糕,你就要降低飛行高度,左轉,沿著這條山谷飛。」

  「沿著這條山谷。」

  

  「這條航線能讓你飛回到海岸線。」

  「通過這條航線飛回海岸線。」

  「注意引擎。在崖壁和岩石叢中,要注意引擎。」

  「如果失速怎麼辦?」

  「無論如何,都要避免這一點。」

  貝尼斯微笑起來。年輕的飛行員總是充滿了幻想:一塊岩石像後擲的投球一樣飛掠過來,自己被擊中了;一個小孩兒跑了過來,會有人伸出一隻手按住他的腦袋,像推保齡球那樣把他推出去的……

  「可是,不會的,老夥計,不會的——你要堅持住,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從這些幻想中擺脫出來。」

  貝尼斯對於這種新奇的學習體驗感到十分滿意。年輕的時候,《埃涅阿斯紀》也沒有教過他能把自己從死亡之中拯救出來的秘訣。導師捧著西班牙地圖的手指畢竟不是占卜者的手指,它不知道哪裡有危險,哪裡有寶藏,也不知道這片草場上會有美麗的牧羊女。

  想想吧,客棧房間裡的檯燈發出的光多麼柔和啊!這柔和的黃色的光線,就像能夠讓大海歸於平靜的海面浮油。窗外,風聲呼嘯。這個房間卻是風暴世界中最安靜的島嶼,這裡是漂泊者的客棧。

  「來杯波特酒?」

  「好。」

  飛行員的房間,是臨時寓所——我們經常要一遍遍地「白手起家」。晚上,公司通知我們:「某飛行員調任塞內加爾……調任美國……」當天夜裡,你就必須離開自己的港灣,收拾好自己的箱子,把你的照片和書籍從房間中清理出去,你所留下的痕跡不能比鬼魂留下的痕跡更多。有時候,當天晚上你還要釋放出雄性的武器,讓某個年輕的女孩筋疲力盡——不要跟她講什麼道理(因為她總是很倔),只要讓她疲憊不堪就好了。在接近凌晨三點的時候,放下她,讓她輕輕地入睡,同時自言自語地說:「她接受了這個現實,雖然她哭了。」但這絕不是承認了自己的拋棄,而是確認了她的悲傷。

  雅克·貝尼斯,接下來滿世界遊蕩的歲月里,你學到了什麼呢?開飛機嗎?飛機飛得多慢啊,就像是在堅硬的水晶里鑽出一個洞。飛過一個城鎮,還要飛過下一個城鎮,但你無法去了解它們,只有在落地之後,你才有機會去深入地了解它們。但對你來說,那些城鎮就像寶藏一樣,都只是曇花一現,瞬間就會被時間沖走,猶如被海水淹沒。最初的幾次飛行之後,你覺得自己變成了什麼樣的人呢?為什麼你總是渴望找回那份早已泯滅的稚嫩童心呢?第一次休假的時候,你拉著我一起回訪我們的寄宿學校。現在,貝尼斯,我正在撒哈拉,等待著你的到來。但此刻,我正滿懷憂鬱地回憶著那次對少年時代的回訪。

  白色山牆的房子矗立在松樹林間,窗戶一扇接一扇地打開。你對我說,這裡是我們最初學習寫詩的自修室。

  我們遠道而來,身上厚厚的大衣曾經拖曳著走過整個世界,但我們流浪的靈魂卻始終關注著自己的內心。當我們抵達陌生的城市,總是會箍緊下頜,戴好手套,身著全副護具。那裡的人們從身邊川流而過,卻沒有人願意觸碰我們;我們把法蘭絨的長褲和棒球衫都留在了我們馴服過的城市——留給了卡薩布蘭卡,留給了達喀爾。但是在丹吉爾,這個睡眼惺忪的小城,我們卻可以光著頭走路,不需要任何護具。

  我們回來的時候,此時的我們身體健壯,對自己長大成人的肌肉感到無比驕傲。我們戰鬥過,遭罪過;我們穿越了沒有邊界的戰場,還愛過幾個姑娘,偶爾還玩玩拋硬幣定生死的遊戲——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讓我們忘卻對懲罰和留校的可怕回憶,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能夠毫無畏懼地去聽每周六晚公布的那次分數。

  門廊上先是低聲私語,接著就有人叫喊,最後就是年邁之人的腳步在奔跑。他們來了,裹在金黃色的燈光里,臉頰如羊皮紙一般蒼白,但眼睛裡卻充滿了光芒:他們興高采烈、對我們熱情迎接。突然之間,我們就明白了,他們早就知道我們會脫胎換骨的:以前的校友總是會邁著雄壯有力的步伐,回來宣告復仇——這已是傳統。

  我的握手剛勁有力,你,雅克·貝尼斯的目光直白坦蕩,但他們對此卻毫不驚訝。沒有任何的拖沓,他們把我們當成男子漢來招待,而且立刻就拿來了一瓶他們從未提及的陳年薩默斯葡萄酒。

  大家坐下來吃晚餐。暗淡的燈光下,他們圍攏在一起,像是偎在壁爐邊上的農夫,直到此時,我們才意識到原來他們是如此的軟弱。但他們的軟弱就是他們對我們的縱容啊:在他們眼裡,我們往日的懶惰都只是小孩子般的缺點,但那種懶惰卻會讓我們變得道德敗壞,甚至墮落——對此,他們只是一笑而過。過去,他們一度要壓制我們的那份驕傲,現在也成了褒獎,美其名曰「高貴」。

  甚至連哲學老師在當天晚上也做了不少奇怪的表白:「笛卡兒(7)的全部體系可能都是建立在預期推理之上的。」「帕斯卡(8)……帕斯卡是冷酷無情的,因為無論他多麼努力,在有生之年,他還是不能解決人類自由這個老生常談的問題。」哲學老師曾經誠摯地警示我們不要相信決定論(9)和泰納(10)。他曾經以為,對我們這群初出校園涉足生活的毛頭小子來說,尼采(11)會是我們最頭疼的敵人。但現在,他卻承認自己的這種偏好是有罪的。尼采……他本人甚至都會對尼采感到不安。事情的真實性?他也不確定,他為此感到擔心。接著,他們就開始向我們發問,因為他們一直老實本分地待在這裡,而我們卻從這個溫暖的庇護房裡突圍了出去,一頭扎進了生活的狂風暴雨中。現在,我們不得不回答他們:天氣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會成為她的奴隸,就像皮拉斯?還是成為她的劊子手,就像尼祿?非洲真的像地理老師教的那樣嗎?我們可以說那裡只有遍地的垃圾和碧空藍天嗎?(鴕鳥是怎麼回事,它們閉上眼睛就是自我保護嗎?)雅克·貝尼斯,你只是低頭不語,但無論你掩藏了多少秘密,老師們都能從你嘴裡撬出來的。

  他們還想聽你講講飛行中的興奮和刺激,講講馬達的嘶吼;他們還想知道,為什麼過去我們就連在夜晚偷偷修剪薔薇花叢都會覺得很幸福,而現在卻對生活頗不滿足。然後就該你講盧克萊修或《傳道書》了,而且你還要給出一些建議。時間充足的話,你還要給他們解釋為了能在沙漠地區墜機之後維持生命,一個人應該帶多少水和多少食物。你急匆匆地向他們提出了最後的幾句忠告——那是能夠幫助一個飛行員從摩爾人手裡逃生的秘訣,從熊熊大火中生還的條件反射。他們不斷地點頭,雖然仍舊非常焦急,但已經消除了疑慮,甚至感到無比驕傲,因為是他們為這個世界輸送了新生的神奇力量。現在,他們終於能夠親密地接觸這些英雄了,這可是他們一直傳頌的古往今來的英雄之流啊,觸摸到了這樣的英雄,他們就可以死而瞑目了。他們甚至談到了愷撒的少年時代。

  但是,為了避免他們心理不平衡,我們也談起了一些令人失望的事情,以及在飛行失敗後被迫休息時所體會到的那種痛苦。看著最年長的那位老師沉浸在沉思之中,我們感到十分痛苦。我們補充說,可能唯一的真理就是:和平只存在於書本之中。但是,老師們早就知道這些了。他們了解生活的艱辛,他們已經身不由己地成了別人的歷史教科書。

  「不過,你為什麼要回這裡來呢?」貝尼斯,你沒有回答,不過這些老教師,他們彼此之間的眼神交流透露出了他們對於人性的了解,他們想到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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